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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用了两周适应当地气候,熟悉一同执行任务的其他人。其中三个人我压根没期想还会见到,是邦、敏和我曾经在西贡那家啤酒屋的巷口撞见的三个海军陆战队中尉。当时,他们唱着“美丽的西贡!哦,西贡!哦,西贡!”如今,他们留了胡子,头发长了不少,没变的仍是他们让人一眼便看得出的缺少脑子。西贡陷落那天,他们逃到码头,跳上海军上将的船。“打那后,我们一直在泰国。”三人中领头模样的中尉说。他,与两个同伴一样,自小在湄公河三角洲摸爬滚打,太阳下的生活让他们的肤色与众不同。他们三个的肤色又深浅不一。领头的,浅棕色,另外两个,一个中棕色,一个红茶般深棕色。他们三人与邦和我虽心存芥蒂,仍握了握手。“我们三个要和你们一起穿越边境。”浅棕色的说道,“所以,最好相互关照。”我曾对他拔枪相向,不过,他选择只字不提过去。我也闭口不谈。

侦察小分队共十二人,选定夜幕刚降临的一个晚上出发了。向导是一个老挝农民和一个老挝赫蒙族侦察兵。老挝农民被迫当的向导。早先执行侦察任务的海军上将的人将他抓了回来。他熟悉我们将穿越地区的情况,因此,被用做此次行动的向导。他不会越语,这不要紧,赫蒙族侦察兵会越语,可以翻译。说到赫蒙族侦察兵,即便远看也能看出,他的眼睛没有生气,如废弃宫殿的暗淡破烂的窗户。他和我们一样,也一身黑色装束,与我们不同的是,戴顶褪色的旧绿贝雷帽。帽子尺寸过大,帽檐罩住耳朵与眉骨上边。浅棕色中尉与中棕色中尉跟在他身后,前者拿AK-47,后者持大口径M79,卡在枪管前短粗的枪榴弹,酷似短粗的人造金属阴茎。跟在他俩身后的是冷漠中尉与灰白头发上尉,他俩不愿用敌人用的AK-47,使的是M16。紧随他俩的是骨瘦如柴曾负责铁路运输的军官,背的是M3与一台PRC-25无线报话机。满脑子哲学思想的随队队医紧随其后,一边肩挎战地急救包,因为规定,执行这次任务人人须带武器,因此,另一边肩挎着M14。早先,一天夜里,空气里弥漫着茉莉花与大麻的芳香,我俩聊起了哲学。“哀伤沉重,悲苦沉重,除此之外,”他问我,“还有什么实质沉重却又轻飘若无?”见我答不上来,他说道:“虚无主义。”虚无主义就是他的人生哲学。他后面是牛高马大的机枪手,抱挺M60。我与邦跟在机枪手身后;我配的是AK-47,邦的是M16。殿后的是深棕色中尉,扛着B-40火箭筒。

我们没穿防弹背心,没戴防弹钢盔,而是将一个用金属薄片压制成的钱包大小的圣母马利亚像放在心脏部位的口袋里,当作护身物。圣母马利亚像来自海军上将,他希望它能佑护我们。我们多数人早盼着离开基地。之前,我们天天讨论战术,准备干粮,辨识地图,熟悉将穿越的老挝南端线路。三个海军陆战队中尉早先仔细侦察过那一带地形,老挝农民向导的家就在那一带。“走私贩,”向导不容置疑地告诉我们,“过去一直在边境两边活动。”我们时不时收听《自由越南电台》节目。电台设在用竹子搭的简陋棚屋里,紧挨海军上将住处。电台播放海军上将讲话、译自报纸的消息、与越共思想感情格格不入的流行歌曲。过去一段时间播放的是詹姆斯·泰勒与唐娜·莎曼的歌曲。“共产分子恨死了爱情歌曲。”海军上将说道,“他们不相信有爱情,不相信有浪漫,不相信有娱乐。他们认定,越南人民只能爱他们的革命,只能爱他们的国家。可是,越南人民爱听爱情歌曲,我们要为他们服务。”爱意浓浓的情歌,御着电波,飘过老挝,飘入越南。我口袋里有一台半导体收音机、一个耳机,因此,可以收听电台广播。在我看来,这两样东西胜过枪,胜过金属薄片圣母马利亚像。克劳德不信奉圣母马利亚或任何神,我们出发时,他用世俗的方式祝福。“一路好运。”他与我们一个个击掌,叮嘱道,“速去速回,不打草惊蛇。”说易做难呢,我这么想着,但没说出口。估计,我们多数人或许跟我想的一样。克劳德走到我面前,本能地觉察出我的忐忑,使劲抓住我的肩。“照顾好自己,兄弟。一旦有人开枪,就低下头。交火的事让老手去干。”他的叮嘱,让我感动。我有什么能力,他了解得八九不离十。他希望我平平安安。他,还有敏,教会了我做情报工作须掌握的所有技能,教会了我生活中怎么做到不抛头露面。“我们等着你们归来。”克劳德说道。“再见。”我说道。简单的出征仪式结束。

我们出发了。天上一钩弦月。每个人都被一种乐观感染,情绪高涨。一次行动无论多么艰险,开始阶段,参加行动的人有时会很乐观。它像一种氦气,充盈了我们双肺,托着我们前行。然而,一个小时后,我们脚步沉重起来,或者,至少我的脚步越来越沉。我肺里的氦气已泄光,疲态渐显,像水珠一滴滴浸透一块毛巾,慢慢浸透我的全身。行军几小时后,我们到达有一片水的地方,灰白头发上尉发出“休息”的命令。水面映着月光。我坐在水边,放松酸疼的大腿,看看手表,只能见似实还虚的磷光指针。指向凌晨一点。我感觉,两只手,像看似与手表脱离的指针,脱离了我的身体,像有自己的意识,想从我胸前口袋里掏出一支烟来,捏着把玩它,这种渴求电流般刺激着我全身神经。邦坐在我旁边,似乎没有半点这种渴求,只是一声不吭吃着饭团。水里逸出淤泥与腐烂植物混合的气味,难闻刺鼻。水面上,一只燕雀大小的死鸟随波起伏,羽毛正在脱落,浮在它的周围,形同皇冠。“是弹坑。”邦呜囔囔道。弹坑是美国人留下的脚印,说明我们进到了老挝境内。继续往东,一路上,我们看到了更多类似的弹坑,时而一个,时而一片。许多白千层树被连根炸断,弹片将它们削切得支离破碎,碎块断枝散落在地面上,经过时,须小心择路。我们到达一个村子附近。周围也布满弹坑。弹坑边支着用杆撑开的罾:当地农民在这些弹坑形成的水塘里养鱼,网用于捞鱼。

将近拂晓,灰白头发上尉下达“停止前进”的命令。我们停在一个,据老挝农民向导说,连这一带边境居民都极少来的偏僻的地方。歇息的地方在一座小山山顶。山顶的白千层树超然物外。我们在树底下铺开雨衣,将带头罩织有棕榈树叶的网状伪装披风盖在身上。我躺在地上,头枕着背包。背包里装有干粮,以及赫德的《亚洲共产主义与东方式破坏》。书藏在背包假底夹层。我带着它,以备不时之需。歇息这段时间,须有两三人轮流站岗放哨,每人每次三个小时。我倒霉,被抓了差,站中间那班岗。感觉也就刚拉下帽檐遮住脸迷糊了小会儿,牛高马大的机枪手便开始摇我肩膀,说时间到了,叫我上岗。说话时嘴里呼出的气喷到我脸上,腥臭恶心。太阳已升得很高。我嗓子焦干。借助望远镜,我能看到远处的湄公河。大地像卧着的一具巨大绿色躯干,湄公河如一条棕色带子,将躯干分为两半。我能看到,木材烧出的烟由农屋、砖厂飘出,或问号状或惊叹号状。我能看到,水稻田里,农民光着小腿蹚着泥水赶着水牛犁田,水牛的四只蹄子小半没入了泥水。我能看到,乡村的大路小径上,机动车辆从远处看,像患关节炎的海龟,吃力痛苦地爬行。我能看到一座某个已衰亡的部族建造的寺庙,古寺庙砂岩般销蚀瓦解,已成废墟;某个被遗忘的暴君的头像俯视废墟,空洞的眼睛蒙上了化作尘埃的帝国的灰土。我能看清整个地形地貌,它无遮无掩曝露在阳光下,不再像夜晚看似怪物。蓦地,一种强烈的渴求攫住我,强烈到使我眼中的大地变得模糊,至于抖颤起来。我想起来,小分队带了各种必需品,却偏偏没带一滴酒。这让我觉得不可思议,也让我躁急不安。

接下来的夜行军更加艰苦。我晕晕乎乎,不知是脚在走路,还是骑在一头暴怒的野兽背上。苦涩的胆水在喉管里上上下下,两只耳朵仿佛肿大起来。仿佛在冬天,全身冷得发抖。我抬头,看见树枝间时现时隐的星星,它们仿佛是在一个透明的雪球里飞舞的雪片。桑尼和酒仙少校从雪球外望着我,用巨大的手晃动雪球,他俩的笑声隐约可闻。我的两条腿感觉不像踩在地上,唯一让我感到实实在在地在这个世界上的实实在在的东西是我手里的步枪。我像离开桑尼家后的那天晚上紧握拉娜的胳膊紧握AK-47。当时,她开门见我,并不惊诧:她知道我会回到她的身边。我向将军隐瞒了拉娜与我做过的事情。其实,我真不该隐瞒。世上只有一件他永远不能做到而我已做了的事情。我都杀了一个男人,还有什么我不敢做的事情。哪怕是属于或来自他身上的东西,我也敢碰。此刻,就连林子的气味闻着也像拉娜的体味。到了一片竹林间,我们停了下来。我将背包抖落在地,跌坐在邦与冷漠中尉中间。屁股底下泥土的润湿让我想起了拉娜。头顶飞着麻麻密密的萤火虫,萤火照亮了树枝。林中各种动物仿佛嗅着我们的气味,注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有些动物天生能在黑暗中看清东西。但只有人,虽然没有这种能力,却刻意寻找一切可能的途径,进入体内的黑暗人这个种群,遇见任何洞口,任何门,总之,任何一个口子,都想进入,而且不满足于从一条途径进入,总想穷尽一切可能进入的途径,哪怕是条最肮脏最禁忌的途径。那晚,我与拉娜的所作所为让我想到这点。“我去撒尿。”冷漠中尉边说边站起身。他进了林中暗处。在他消失的地方,上空大片萤火,齐整地一灭一亮。“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事后,拉娜问道,“就是因为我妈恨的东西你身上全有。”她的话没让我生气。我被强行喂食了太多的恨,肝脏因此变得肥大厚实,再多些恨,对它几乎不会产生任何影响。假设敌人哪天割去我的肝脏吃了,像传言中柬埔寨人做的那样,应该会咂巴着嘴,称道它的美味。我用恨培育的肝脏,像法国鹅肝,只要尝过一次并懂得欣赏,还有什么比它更加美味?冷漠中尉的方向传来树枝折断的声音。“你没事吧?”邦问我。我点点头。我一直关注着那片萤火。整齐划一一闪一灭的萤火照映出一根根竹子的轮廓。这样的情景像在荒郊野外庆祝圣诞节。竹林底下的灌木丛传来一阵窸窸窣窣声响,冷漠中尉模糊的身影从竹林里冒了出来。

“哎,”他说道,“我——”

突然,一道强光闪过,旋即一声巨响。我眼前白晃晃一片,耳朵被震聋。土块、石块雨般向我砸来。我吓得伏在地上,蜷成一团,手臂护住头,耳朵嗡嗡作响。有人在叫,不是我在叫。有人在诅咒,不是我在诅咒。我抖掉落在脸上的土。头顶,萤火全灭,竹林一片黢黑。有人在叫,是冷漠中尉在叫。他的身体在蕨草丛里痛苦扭动。满脑子哲学思想的队医箭一般向他冲了过去,中途撞到了我。灰白头发上尉从黑暗处现出身来,命令道:“占据防守位置,妈的。”邦在我旁边,背向乱作一团的地方,嘁里喀嚓拉着枪栓,接着转身瞄向黑黢黢的地方。周围同样一片嘁里喀嚓:其他人也拉栓上膛,做好交火准备。我也不例外。有人打开手电筒。我背向亮着的手电筒,即便如此,仍可见明晃晃的亮光。“腿不见了。”队医的声音。冷漠中尉惨叫连连。“照着我,我给他包扎。”“整个山谷的人都听见了。”浅棕色中尉没好气应道。“他挺得过去吗?”上尉的声音。“要能送医院,兴许挺得过。”队医说道。“别让他乱动。得让他闭嘴。”浅棕色中尉说道。“准是地雷。”上尉说道,“不是伏击。”“要么你要么我让他闭嘴。”浅棕色中尉说道。有人捂住冷漠中尉的嘴。惨叫变成呜呜低鸣。我回头望:浅棕色中尉为队医打着手电筒,后者用止血带包扎冷漠中尉被炸断的腿的伤口。其实,包扎已无任何意义:膝盖以下已被炸断,膝盖以上像折断的木桩,一根骨头支突在外,断骨边缘如交错的臼齿。捂住冷漠中尉嘴的是上尉,他的另一只手使劲捏住冷漠中尉的鼻孔。冷漠中尉揪着队医与上尉的衣袖,胸脯大起大伏。浅棕色中尉关掉手电筒。冷漠中尉的挣扎、窒息声渐渐地弱了下去。终于,没了任何动静,死了。他死了吗?他若真死了,我为什么还听见他在惨叫?

“我们得离开这里。”浅棕色中尉说道,“现在没人来。天一亮,他们就到了。”上尉没说话。“你听到我说的了吗?”上尉“嗯”了一声。“那就赶快行动。”浅棕色中尉说道,“得赶在天亮前离开这里,越远越好。”上尉说道:“就地埋了他。”浅棕色中尉说道:“这会耽误太长时间。”于是,上尉命令我们扛上尸体上路。我们分掉冷漠中尉的弹药,他的背包交由老挝农民,他的M16交由浅棕色中尉。牛高马大的机枪手则将自己的M60交由中棕色中尉,一把拎起尸体。正要开拔,机枪手突然问道,“他的腿呢?”浅棕色中尉打开手电筒,照到被炸断的腿。它像一道菜横在一层被炸得丝丝缕缕的蕨草上面,血肉模糊;被炸烂的黑衣成条状,粘在肉上;一根不完整的白森森断骨自锯齿状裂开的肉里伸出。“他的脚呢?”浅棕色中尉问道。“被炸飞了。”队医说道。蕨草上沾满粉红色碎皮、碎肉与其他碎的组织,已经爬满蚂蚁。浅棕色中尉抓起断腿,一抬头,看到我。“你拿着。”说着话,将断腿递了过来。我想不接,但我不接,别人得接。母亲声音响起:“记住,你不比任何人弱一半,你比谁都强一倍。”既然我不做别人也得做这事,那么,我又何尝不能?不就是一截肉与骨头。只是肉上满是黏黏的血,肉里嵌进了土粒沙砾,有些硌手。我接过断腿,掸去上面的蚂蚁。一个男人虽然瘦小,他的一条断腿却略沉于一支AK-47。上尉命令出发。机枪手将尸体一把悠到肩上,走在前面,我跟在他后边。尸体的衬衣在背部处裂开一条大口,露出的大片肉,在月光里,闪着幽幽蓝光。

我一手搂着断腿,一手抓着挎在肩上的AK-47的枪带。搂着一条男人的断腿比扛着一具男人的尸体,似乎吃力许多,加上一路上我想使断腿距身体尽可能远,因此,断腿越来越沉。这让我想起曾因离经叛道行为受到的父亲的惩戒。父亲罚我站在教室前面,一只胳膊平伸,像天平一样托住《圣经》。我至今没忘记那种惩戒。没忘记的还有灵柩里的父亲。他的尸体白得像冷漠中尉的支在肉外面的断骨。教徒们在教堂里祷告安灵的声音至今在我耳边嗡嗡响着。当时,他的助祭打电话到警察总部找到我。我这才知道父亲已死。“你怎么知道这个电话号码?”我问道。“从神父放在桌上的文件里找到的。”我听这话,条件反射地看了看放在我桌上的文件。那是一份调查上一年,亦即1968年,发生的一起普通事件的秘密报告,实在不值一提。事情是这样的:广义市附近有一个几近萧瑟荒芜的村庄。美军一个排对它展开所谓平定行动。他们杀了所有水牛、猪、狗,轮奸了四个女孩。之后,他们又将四个女孩,连同其他十五人,包括妇女、儿童、老人,赶到村子的坪上,实施枪杀。一个事后忏悔的下等兵为这起事件提供证言。他的排长却在报告里言之凿凿宣称,杀死的十九人都是越共,不过没缴获枪支弹药,只缴获了一些铁锹与锄头、一把弓弩、一杆火铳。“我没时间。”我回应助祭。“你不得不来。”助祭说道。“为什么我非得去?”我诘问。助祭在电话那头顿了很久,说道:“对他而言,你很重要;对你而言,他很重要。”听他这话,我无需再问,明白这个助祭知道谁是我父亲。

因突发事件的仓促行军,两小时后,相当于父亲葬礼弥撒时间,在一个山谷谷底停了下来。谷底溪水潺潺,藤蔓缠绕。我用一根藤刮了刮脸。三个海军陆战队中尉开始挖掘浅浅的坟坑。我放下断腿。搂过断腿的手满是血,黏黏的,像粘上了一层胶水。于是,我跪在溪边,用冰凉的溪水将手洗净。等坟坑挖好,我的手也干了。天边露出一抹淡淡的粉红色亮光。冷漠中尉的织有棕榈树叶的伪装披风卷成一团,上尉将它展开,铺在地上。机枪手将尸体摆放在披风上面。我这才意识到,我的手不得不又要沾上血污。我从地上拾起断腿,接在尸体上该连接的部位。借着粉红色天光,我看清了尸体两只眼睛睁着,张着的嘴松松垮垮吊着。冷漠中尉的惨叫仍在我耳边回响。上尉合上尸体的眼睛与嘴巴,用披风裹住尸体。就在他和机枪手从地上抬起尸体时,断腿打披风里滑溜下来。我这边已开始在裤子上擦着黏糊糊的手,别无选择,只得又拾起断腿。待尸体放入坑底,我跪在坑边,探下身子,将断腿塞入披风,摆到尸体膝盖下面的位置。我帮着将挖出的土填回坟坑。一些发亮的虫子,一伸一缩,蠕动着从土里爬了出来。坟挖得很浅,一两天后,坟里尸体的气味会逸出。一些野兽会嗅味而来,扒出尸体,将它吃掉。“我想知道的是,”我跪在坟边。桑尼蹲在一旁,说道:“中尉今后在这带出没,是一条腿还是两条腿走路?他的眼睛里会不会爬出虫子呢?”“没错。”酒仙少校从坟里冒出头,冲我说道,“鬼魂今后会是什么样,还真难知道。瞧我现在,除了脑袋上的洞,完完整整,不是一摊恶心的烂骨腐肉。为什么会这样?你解释一下,咹,上尉?你无所不知,事事精透,不是吗?”我倒希望自己能够回答。可是,要我此刻答复实在太难了。我的脑袋也像有一个洞,昏昏沉沉(1)。

第二天,整个白天,平静无事。没人发现我们。又经过一段短途行军,傍晚,抵达湄公河岸。月光里,河水波光粼粼。您当时在对岸某处候着我们,指挥官,“无脸”政委也在候着我们。那时,我对此毫不知情。不过,往外扯那些想起来可怕的钻进我们肉里抵死不愿出来的蚂蟥时,我隐隐觉出某种不祥之兆。若非做向导的老挝农民从他的脚踝处扯出一条蠕动的手指粗黑色东西,我们还不知道自己肉里钻进了蚂蟥。我一边费劲往外扯一条钻入小腿的小吸血鬼,一边不禁想:要是拉娜这样吸附在我身上,该多好。骨瘦如柴的铁路运输军官用无线报话机呼通泰国基地。上尉向海军上将报告了情况。这当儿,三个海军陆战队中尉又一次展示他们的一技之长:用藤条将竹子捆在一起,做了一只竹筏。按照安排,先由四个人以竹子为桨,划着竹筏,渡到对岸,系牢拉过去的一条渡河用辅助牵引绳。接着,再由其中一人拉系在两岸树上的绳索坐竹筏回到这边。如此来回四趟,所有人便可乘竹筏渡过湄公河。先头小组定在午夜前渡河,由赫蒙族侦察兵、机枪手、浅棕色中尉以及中棕色中尉组成。中棕色中尉负责牵引绳与接应。先头小组渡河时,其他人沿无遮无掩的河岸散开,蜷缩在织有棕榈树叶的伪装披风里,背对河,枪瞄向如一头蹲着的巨兽的广密树林。

半小时后,中棕色中尉拉着绳索坐着竹筏回到了我们这边,将老挝农民、深棕色中尉与队医接到了对岸。顺便提一句,满脑子哲学思想的队医在冷漠中尉的坟头说了几句祈福安灵的话:“我们所有生者其实正在死去;不死的人只有死者。”“这话到底什么意思?”浅棕色中尉问道。我明白队医的意思。我母亲已逝,因此不再会死,我父亲亦同此理。我则不同,此刻就在这边河岸上,还没死,因此属于将死之人。“我俩究竟属于哪类人?”桑尼与酒仙少校异口同声地问。“我俩是要死的人,还是已死的人?”我一阵颤栗,眼睛顺枪管看向幽暗树林。在这片不得安宁的树林里,我看到其他形形色色的阴魂。人与野兽的阴魂,植物与昆虫的阴魂,死虎的阴魂,死蝙蝠的阴魂,死铁树的阴魂,以及其他各色各样的阴魂。无论死的形形色色植物,还是死的形形色色动物,与死前一样,仍不消停,你争我夺,想在死后世界里占得一席之地。整个树林是上演一出搞怪剧的戏台,死亡负责搞笑,生命负责严肃。这对角色你唱罢来我登场。活着时,担忧终归到来的死亡。死后,被活时的往事牵扰。

“哎,”上尉嘘声说道,“到你们了。”这时,距第二批渡河估计已过半小时。传来竹筏刮蹭河岸的声音,中棕色中尉又回到我们这边。邦和我站起身。桑尼和酒仙少校也站起身,准备一同渡河。我至今记得当时河水喧腾,而我则抱着沉甸甸的武器,膝盖酸疼。我至今记得当时在心中抱怨不公:桑尼与酒仙少校的鬼魂要缠我一辈子,可母亲,自过世后,无论我多少次呼唤她,再没来看我。我至今记得我们几个当时的模样,站在岸边,裹着伪装披风,脸涂得漆黑,攥着用提炼出来的矿物质制作的武器,哪看似人类。我至今记得上尉一边递给我桨一边说“你来划”,就在这时,我耳边乍地抽鞭子似脆响,他的头瞬间爆裂,脑浆溢出。一小点湿软物溅到我脸颊上,河两岸遽然雷般炸响。对岸远处,枪口的火光如波纹般泛开。手雷的爆炸声撕裂了空气。中棕色中尉刚从竹筏往岸边跨出一步,一枚枪榴弹带着哨声从我身边飞过,击中竹筏。竹筏被炸烂,燃烧起来,火星四溅。中尉被炸飞,落在拍打着河岸的浅水里。他躺在水里,没全断气,发出一声声惨叫。

“趴下,蠢货!”邦一把将我拉倒在地。骨瘦如柴的前铁路运输官已开始还击,端着轻机枪射向树林。他的枪声锤子般敲打着我的耳膜。我感觉得出各种枪炮火力的密度和飞过头顶的子弹的速度。我趴在地上,脸压入土中,心脏如气球,充满其中的只有恐惧。我和邦当时在岸上往下的斜坡上,在树林中复仇阴魂的瞄准线下方,因而躲过伏击的子弹。“开枪,妈的!”邦吼着。林子里数十只疯狂的、杀气腾腾的萤火虫不停闪灭,它们可是枪管喷出的火光。我要开枪还击,须抬头瞄准,但枪声很响,我甚至能感到子弹打进地里。“开枪,妈的!”我端起枪,瞄向树林,一扣扳机,枪托在后坐力作用下,重重撞向肩膀。我的枪管喷出火光,黑夜里出奇的亮,要置我们于死地的对手一看瞬间便知道我的确切位置。顾不了太多,我只能不断扣动扳机。肩膀在枪托的不断撞击下剧疼。就在换弹匣的空当,我感觉,这边与对手的交火声和对岸互不知底细的双方的交火声,合在一块,震疼了我的耳朵。我害怕邦随时一跃而起,令我跟他迎着对手的枪弹冲杀过去。我清楚,自己无法做到这步。我怕死。我贪生。我太想活久一些,多抽一支烟,多喝一杯酒,多享受几秒钟性爱。如此过后,我或许可以去死。不过,十有八九,我更想活下去。

突然,对方停止射击,只有邦和我还在冲着黑暗的树林不停开枪。这时我才注意到,骨瘦如柴的前铁路运输军官没再与我们一道还击。打光了子弹,我朝他那边望去,借着月光,见他耷拉着头,枪无声地横在面前。邦还在不断开枪。他打完最后一颗子弹,不得不停止射击。河对岸,双方早已停止交火。几个男人用我听不懂的语言大呼小叫。我们这边,有人从黑黢黢的树林深处用我们的语言喊话:“投降吧!不要做无谓的牺牲!”喊话的男人一口越南北部口音。

河岸静寂,只有河水沉吟嘶语。没了哭爹喊娘的惨叫,中棕色中尉也死了。我转向邦,他望着我。月光里,我看得清他的眼白。他的眼白,因为泪水,闪着亮光。“要不是为了你,你这个蠢货杂种,”邦说道,“我愿战死在这里。”他哭了。自我认识他以来,这还是我第三次见他哭。妻儿的死如天塌地陷,他悲愤交加,哭了;与拉娜说起往事时,他愧疚痛苦,哭了;这次,因为战败,他哭了,但很平静。我们这次行动终了,邦还活着,因此,我的谋划,说不上聪明甚至还疏忽大意,但不管怎样,达到了目的。我成功救了邦。不过,后来,事实表明,我只是帮他免于一死罢了。

<hr/>

(1) 原文为I,too,had a hole in my head。一语双关,既呼应酒仙少校头上的“洞”,又有“昏昏沉沉”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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