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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常。”第二天早上,邦说道。他拿出将军送他的一瓶上等威士忌,要用它清除血肿一样淤积在我脑子里的那些想法。“这事必须做,我们正好是必须做这事的人。明白了吧。干杯。”我俩一饮而尽。“你知道轻松起来的最好办法是什么吗?”我想过,就是回到拉娜那里。离开桑尼公寓后,我确实找了拉娜,可即便与她度过的一晚将令我久久回味,我还是忘不了对桑尼做的事情。此刻,听邦这么问,我摇摇头,很缓,生怕摇疼了受伤的脑子。“回到战场。就是到了泰国,你也会感觉比在这里轻松。”如果邦所言是实,那么,谢天谢地,我不必久等。我们第二天离开美国。这么安排有两个目的,一是帮我避开可能陷入的任何法律上的麻烦,二是帮我避开刺杀桑尼计划的遗患,莫利女士。她一旦听说桑尼的死,估计,起先惶惑,旋即便会想是我,被她抛弃的爱人。将军相信,我会如约如期杀了桑尼,上周就给了我机票。当时,在他的办公室。桑尼的报纸在他办公桌上。我刚想开口,他扬起手,说道:“什么也不用说,上尉。”我收住嘴,转而看机票。当晚,我写信给巴黎姑妈。用密信告诉敏,没遵照他的指示留在美国,是我自作主张。我回去,目的是救邦。我没说如何救邦,因为我没想好办法。不管怎样,是我害得邦陷入这样的境地,我要尽力帮他安全脱身。

枪杀桑尼后第三天,估计除莫利女士,还没人留意到桑尼的失踪,我们启程了。冷冷清清,只有将军和夫人到登机口送我们。踏上前途未卜之旅的有四人,邦、我、灰白头发上尉和冷漠中尉。我们像被弹出去,将由一架圆筒样亚音速波音客机载着飞越太平洋。“别了,美国。”飞机爬升时,灰白头发上尉望着舷窗外景致说道。我坐在过道边,无法看到外面。“受够你了。”上尉说道。冷漠中尉坐在我和上尉中间的座位上。他同意上尉的话。“我们为什么老把美国叫做美丽的国家?”他问。我无以应答。我昏昏沉沉,感觉酒仙少校与桑尼紧挨我坐在左右两侧,很不舒服。这才是我第七次坐喷气式飞机。之前上大学时,从越南到美国,再从美国回越南,各一次;与邦一道由西贡逃往关岛,后由关岛转到加州,两次;自美国去菲律宾,由菲律宾返美国,两次;这次是第七次乘坐飞机。重返美国希望渺茫,我不无遗憾地留恋起美国的方方面面:不耽误看电视的加热即食便当;空调;秩序井然的道路交通,而且竟然人人守则;相对,至少相对于越南,较低的枪杀死亡率;现代小说;言论自由,在美国,言论也许没有美国人自以为的绝对自由,但较之于越南,不知自由多少;性解放;或许,最重要的还是弥漫于美国社会的麻醉药,或称乐观精神,它经由他们的思想,源源不断、倾泻般表现出来,将没有快乐意识的黑种混儿为表达绝望、愤怒、仇恨、虚无等情绪趁夜色四处涂鸦的东西,冲刷粉饰得不留痕迹。当然,美国也有许多不太让我着迷的东西,可为什么要盯着它的负面呢?要带着反美情绪说美国负面、令人悲观的东西,由邦说好了。他一直没融入美国社会,因此,离开美国,如释重负。“我在美国这段时间,跟一直躲在别人家里一样。”当飞机飞到太平洋上空某片空域时,他说道。他与我隔着过道,坐在另一排靠过道的座位上。机上的日本服务员开始送日式天妇罗与猪排,饭菜的味道比起我在登机口听将军最后说的两个堵得我哑口无言的字,好上太多。“躲在房子里,”邦说道,“‘听’别人怎么生活,只在晚上出来。现在,我可以自由呼吸,要回到人人看起来和我们一样的地方去了。”“是跟你一样。”我说道,“我看起来不像他们。”邦叹叹气。“别骂这怨那。”他一边向我茶杯里倒将军在登机口送他的威士忌,一边说道,“你的问题不是你想得太多,而是,你让所有人都知道你在想问题。”“这么说,我干脆闭嘴好了。”我赌气道。“你怎么了。”他不解道。

经东京转机,在共二十个小时的不眠之旅后,我们到达曼谷。我已精疲力竭,因为一路上无法入睡。每次阖眼,要么酒仙少校的脸,要么桑尼的脸,便浮现出来。这两张脸我不敢久看。因此,接下来,一点不怪:从行李传送带上拎起背包时,我感觉它比之前重了。是的,毕竟背包又加进了我的罪孽、恐惧和焦虑。鼓鼓囊囊的背包是我的唯一行李。在美国时,出门前,我们将门钥匙交给结巴的勒—勒—勒—勒—阿门牧师,托他卖掉我们的东西,所得钱归他的永恒先知教会。我的全部家当如今装在背包里。其中,《亚洲共产主义与东方破坏模式》放在包底的夹层里。书磨损得厉害,书脊已裂开,整本书沿着书脊几乎一分为二。“所需的其他任何东西,到了泰国,会提供的。”将军告诉我们,“那边事务由我们在泰国基地的海军上将和克劳德共同负责。克劳德在泰国的身份是他以前用过的,援助难民的民间机构的工作人员。”克劳德在到达厅迎候我们。他上穿夏威夷风格衬衣,下着亚麻布裤,与我在海默教授家见到他的样子比,除了晒得黝黑,没任何变化。“见到你们太棒了,弟兄们。”他跟我和其他几个边握手边招呼道,“欢迎来到曼谷。兄弟们以前来过这里吗?我想没有。我们在这呆一个晚上。先痛快喝酒。我请客。”他紧紧地,真心地,搂着我的双肩,领我穿过人头攒动的大厅,往出口走。或许,这只是我的心理罢了。顺便提一句,此刻,我心里很乱,感觉,和克劳德经过当地人面前时,他们个个似乎在打量我俩。我暗忖,当中是否有敏的人。“你气色很好。”克劳德说道,“准备好做这事了吗?”

“当然。”我答道。其实,我的恐惧焦虑,在体内某处,像水箱里开滚的水,不停翻腾。我将邦、将自己带到了灾难边缘,却不知如何脱身,没有任何明晰的计划。面对这种情形,如立于绝壁顶,头晕目眩。不过,计划往往都是当时没有,一旦被逼到某个境地,也就被逼了出来。关于计划,我在克劳德面前几乎只字不能提。克劳德似乎总能掌控自己的命运,至少在西贡陷落前如此。此刻,他又搂紧我肩。“我为你骄傲,兄弟。我只想要你知道这点。”我俩接下来没有说话,只管往前走,让骄傲之情随各自血液流动。他第三次使劲搂着我肩,说道:“我要让你见识什么是你生命里的最好时光。”我笑笑,他也笑笑。他的言下之意是,这次的最好时光可能是我生命里最后一次。他的热情体贴让我感动,这是他表达爱我的方式,又或许如为临刑前犯人提供最后一顿酒饭。他带我们出了到达厅。已是十二月下旬,气候宜人,一年中,这是这个地区的最好季节。我们上了一辆面包车。克劳德说道:“去酒店睡觉调不过来时差。不到晚上,我是不会让你们睡觉的。明天,我们动身去基地。”

司机将车开上一条挤满面包车、卡车、电单车的路。四周喇叭鸣个不停,人高声武气地喊着吼着。一个到处车多人多、情感丰富却不懂表达的都市,情形大抵如此。“曼谷让你们几个想到家了吗?”克劳德问。“跟西贡差不多。”灰白头发上尉说道。“是差不多,但也不同,”克劳德说道,“这里没有战争,没有难民。有也在边境,我们去的就是那里。”克劳德给每个人递上烟。我们将烟点上。“最早有老挝人越过边境跑到了泰国。泰国边境地区现在有不少老挝赫蒙族人。他们境况不好。帮助难民让我们有机会接触到了乡村。”冷漠中尉摇头说道:“老挝。那里的共产分子很坏。”克劳德说道:“共产分子还有不坏的?不过,老挝是印度支那地区最接近天堂的国家了。战争期间,我在那里呆过一段时间,感觉真是好极了。我爱那里的人,他们是这个地球上最温和最好客的人,当然,他们想杀你时则另当别论了。”他吐出的烟,迎着吊在仪表盘上方的小小电风扇扇出的风,被吹回到我们这边。过去,某时某地,克劳德,还有其他外国人,也认为我们是地球上最温和最好客的人了吗?还是,他们一直认为,我们是好战挑衅的民族?我以为,该是后者。

司机将车开离了主干道。克劳德捅捅我,说道:“你做的事,我听说了。”我做的事?什么事?克劳德没说话,盯着我。我明白过来,他指的是我做的那件不能明说的事。“啊,是。”我低声说道。“没什么可难受的,”克劳德说,“据将军告诉我的情况,是那家伙自找。”“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他没有自找。”我说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克劳德说道,“我的意思是,他那种人我见得太多了。他们专做一件事,就是不满这不满那,自以为是,不受虐不舒服,从来没任何事情让他们开心过,都到了不绑了毙了他们他们就开心不起来的地步。你知道,这类人面对行刑队时说什么吗?说,早该这样了!你做的事唯一不同的是,那个可怜家伙没时间想起说这话。”“权当像你这么说的吧,克劳德。”“不是我这么说。”克劳德说道,“书上就有。他是那种心里充满负罪感的人。”

克劳德指的书的章节浮现在眼前。书是他上审讯培训课时用的手册,名为《库巴克》(1)。我们很认真读了。手册定义分析了几类被审者的性格特点。与克劳德所言有关的一段文字,没等听我脑子发出指令,便涟漪一样在我眼前泛开。

“这类人的心底世界死硬、无情、脱离现实。他们似乎一生在不断提醒自己要有负罪感。有时,他们似乎决意赎罪,有时,又固执认为,一切错皆错在他人。无论何种情形,他们总会一成不变地搜寻这样那样的证据或外部迹象,证明他人比自己罪孽更深重。他们经常完全陷入这样的泥淖,拼命证明自己受到的待遇确实一直不公。其实,他们可能一直刻意寻求不公正待遇,目的是自惩,让自己的良心安稳下来。有强烈负罪感的人,若得到某种方式的惩罚,可能会停止抵抗、转而合作,原因是,这种惩罚会诱发他们的感激之心。”

或许,桑尼正是这类人。我再无机会与他对质,因而这点永远无法证明了。

“到了。”克劳德说道。我们到了一条小街。小街上空横架有一道虹似的装饰霓虹灯光。人行道上满是看起来倒也像人的人:老少皆有,胖瘦不一,脸色苍白;有的剪着当兵的短发,有的留着嬉皮士长发;个个已经或即将醉态百出;不少人亢奋异常,又嚎又叫。小街两边,酒吧、夜店一家紧挨一家,家家门口立着女孩,四肢裸露,脸妆化得很是精细。我们将面包车停在一家酒吧前。酒吧门口上方竖有一块巨大招牌,招牌上黄色“金公鸡”三个字特别显眼;两个女孩把着门,不让它关上。俩人看上去二十岁左右,或十有八九在十五岁与十八岁之间;她们的鞋跟足有六英寸高;穿的衣服,姑且称之为衣服,露背小背心和比基尼短裤,这种穿着感觉甚至不如她们的笑容来得结实;俩人的笑容可爱温柔,让人想到幼稚园女教师的笑容。“哦,有意思。”灰白头发上尉说道。他咧嘴笑着,嘴咧得很开,我能看见顶里面在烂掉的几颗大牙。连冷漠中尉也说话了:“不错。”不过,中尉说话时仍没笑容。“很高兴你们喜欢这个地方,”克劳德说道,“尽情享用吧。”冷漠中尉和灰白头发上尉进了酒吧。邦却突然说道:“不进去了。我走走。”“什么?走走?”克劳德说道,“你想单独要个伴?没问题。我为你找一个。这些女孩都是老手,懂得怎么接待放不开的客人。”邦摇摇头,流露出几近恐惧的眼神。“那好吧,”我说道,“我陪你走走。”“绝对不行!”克劳德说道,一把拽住邦的肘弯,“我懂。不是人人习惯这种场合。可你一走,也剥夺了你这个好兄弟的机会,教他享受不到生命中难得的一个夜晚。听我的,进去,坐下来,喝喝酒。不要你碰谁。如果不想看,连看都可不看,就闭眼坐着。你这么做可不是为自己,是为你兄弟。怎么样?”我用手推推克劳德的胳膊,说道:“好了。松开他吧。”“你也可以和邦一样。”克劳德说道。

是的,我也和邦一样。至少从表面看,邦的道德观也传染了我。这种道德观很可能是一种要命的病。克劳德见很难劝动邦,放弃了努力,进了酒吧。我递给邦一支香烟。我俩站在原地抽着烟。不时有商贩扯我俩衬衣推销东西,我们权当没见。但是,我俩没法不注意到一大群一大群经过且时不时撞着搡着我俩的游客。“天哪,”我听见身后有人说话,“你知道那婊子拿着你那坨卵子要干什么,哥们?”“那婊子连卵子英语都说不圆。”另一个人说话。“她想说好长的鸡巴,可说出来的英语鬼都听不懂。妈的,我想,那个婊子捏老子卵子,以为是在捏老子钱包呢。”邦扔掉烟,说道:“我们快走吧,要不我会杀人的。”我耸耸肩。“去哪?”他的目光越过我的肩,手指向我身后。我转过身去,看见了那张引起他注意的电影海报。

我俩找了一家影院,看《村庄》。影院里满满的,都是当地居民。他们还不懂电影是一门神圣的艺术,观看时,擤鼻涕该用纸巾或手绢;不要野餐似的又吃又喝;不要打孩子,当然,也不要给哭闹的婴儿哼上一段摇篮曲;不要隔着好几排座位你亲我热地呼朋叫友;不要与同座讨论放映过的、正在放映的以及还没放映的情节、画面;不要自电影开映到结束四仰八叉坐在座位上,大腿顶着旁座人的大腿。话虽这么说,可谁能指责这些当地人错了呢?观众若对一部影片没任何反应,又凭什么检验观众喜欢还是不喜欢这部影片?影院里,叫好声鼓掌声不断,由此可见,观众该非常喜欢这部影片。连我都被电影情节或被画面完全吸引。观众反应最强烈的是推向高潮的战斗,这一段让我受时差影响的心脏跳得比先前快了许多。或许因为响起了贝多芬式预示大难临头的音乐,地狱般重复的音符不断回荡在魔窟似的深洞里:咚—咚—<b>嗒</b>—咚—<b>嗒</b>—咚—<b>嗒</b>—<b>嗒嗒嗒塔</b>;或许因为直升机翼片转动的嗖嗖声,配合高速镜头,变成低沉的轰轰声;或许因为画面交互出现的贝拉米的眼神、沙姆斯的眼神、越共女孩的眼神,贝拉米和沙姆斯骑着空中战马,越共女孩通过防空炮瞄准十字线;或许因为空中炸开的炸弹;或许因为野蛮越共经历血浴,也是他们可能有的唯一洗浴的画面;或许因为前述所有东西,我竟想拿起枪,像《旧约》里愤怒的主惩罚其子民,与影片里的美军一起痛宰看起来虽不百分之百但也基本像我的越共。毋庸置疑,他们百分之百看起来像与我一同观看影片的观众。尽管如此,观众们看到离自己并不算远的邻国越共被各式美国造武器打得要么汽化似的尸骨无存,要么粉身碎骨,要么皮开肉裂,要么鲜血四溅时,竟欢欣鼓舞,又叫又笑。我在座位上扭动身子,陷进影片的脑子此刻彻底清醒过来。我想却无法合眼,眼睛最多眨巴几下,因为,影片到了下个场景。从头到尾,只有这个场景才让观众彻底静了下来。

这是我在菲律宾时唯一没目睹拍摄的场景。这个场景,大导演没设计音乐,只有梅的惨叫声抗争声,烘托她声音的四个越共的狂笑、咒骂、讥讽。痛苦的画面在如此混响声里展开。没音乐,反倒凸显连呼吸都能听到的观众的静。母亲们,先前影片出现开膛、枪击、刀劈、枭首的画面时,都懒得拨转自己孩子的脸,此刻用手捂住了孩子们的眼睛。摄影师使用长镜头,从洞穴几个幽暗角落进行拍摄:洞穴中央地上,章鱼一样蠕动的人形。这是全身赤裸的梅。她被四个半裸的越共压在身下,不停挣扎。画面是强奸者的背与四肢。时不时晃过梅光着的身子,但只露很少部分,大部分给按设计的姿势摆放的越共的腿、胳膊与屁股挡住。肤色深浅不同的肉体,猩红色血,撕烂的黑色、褐色衣服。这些元素构成了文艺复兴时期画作的整体色调。上艺术史课的记忆早已模糊,此刻,一幕幕因此竟又浮现在我眼前。穿插于长镜头间的是几个特写镜头:梅被打烂的脸,哀嚎的嘴,流血的鼻子,一只肿得无法睁开的眼睛。延时最长的镜头是这样的画面:梅的脸占了整幅银幕;另一只眼睛睁着,眼珠在眼眶里翻动;血从嘴里喷出,染红了她的嘴唇;她惨叫:

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

我一阵痉挛抽搐。画面终于切换,经由梅的眼睛,观众看到红皮肤魔鬼般的越共。他们喝家酿米酒,满脸通红;牙齿呲露,上面结有一层苔藓样物质;本就眯缝的眼睛,因为亢奋,上下挤闭,成了一条线。观看到此,或许,观众心底恨不得将这帮家伙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清除。接下来,大导演满足了观众的心理。它是战斗收尾,一场肉搏战,血腥恐怖。医学院上解剖课时也可将这段当作教学片。

影片最后出场的是纯真的“小机灵”。他坐在休伊直升机上。机舱门没有拉上,飞机慢慢上升,天澄静碧蓝。飞机下方是被战争摧毁的家园,他定定地看着,嘤嘤哭泣。他的目的地是一个女人乳房不仅产奶也产奶昔的国家,美国大兵这么告诉他。我看到这样的画面,如有人钦佩枪械大师天才般的技艺,不得不认可大导演的才华。他将美丽与恐怖合一的概念打造为一部实实在在的作品,让一些人兴奋莫名,却让另一些人看到死亡,归根结底,让人只感受到一样东西:毁灭。银幕开始由下往上移动片尾字幕。我心底掠过一抹羞耻,因为,这部充斥残虐暴力毁灭的影片有我的助虐。当然,我也自豪,因为,我挑选的群众演员为影片做出了贡献。他们演的是一些上不了台面的角色,但他们尽力将这些角色演得上得了台面。比如,字幕里出现的饰演一、二、三、四号强奸者的四个老兵,第一次拍电影的饰演绝望的村民、死去的女孩、瘸腿男孩、贪腐军官、漂亮护士、瞎子乞丐、伤心的难民、生气的文员、哭哭啼啼的寡妇、理想主义的学生、温柔的妓女、妓院里的疯狂男人等角色的其他群众演员。我引以为豪的还有所有幕后奉献的同仁,比如,字幕里出现的韩力。这位艺术家,凭着对场景细节苛求到疯狂这点,无疑会获得一项奥斯卡奖提名。有一个小插曲。为了真实表现影片最后那场战斗,他竟雇用当地一个盗墓人从附近坟场盗来真正尸体,用于布置战场。警察前来拘捕他,他真诚悔罪,说道:“我当初真没想到,这是非法的,警官先生。”当然,事情得以化解,办法是速将尸体送归原处,大导演另向警察管辖的仁爱协会,或称地方妓院,捐了一笔数目不小的钱。这种插曲丝毫不损韩力极富价值的工作。字幕里出现瓦奥莱特的名字,头衔是制片助理,这让我苦笑。不过,我随即心里承认,在这列论资论功排名的长长字幕里,她有资格排在我前面。字幕里出现驾车源源不断运送补给的技术高超的司机们的名字、一心一意提供医疗服务的急救队成员的名字、每天提供高效交通服务的司机们的名字。说实话,我提供的服务更加专业。尽管如此,看到他们的名字,回想他们所做的事情,我也觉温暖亲切。字幕里出现训狗师和狗的名字。影片里,美国突击队队员收养了一条当地狗,狗虽可爱却是杂种,字幕将狗称为“狗狗斯米梯”。训狗师的工作是教它听懂一些指令表演一些动作。字幕里出现长相怪异的驯兽师的名字。剧组包了一架DC-3,将驯兽师、一头关在铁笼里的凶猛的孟加拉虎和两头大象运了过来。字幕里,两头大象分别被称作“阿伯特”和“考斯特罗”。驯兽师负责调教驯化它们。实话实说,我虽然熟谙两种文化、两门语言,但我的这些技能,与训狗师驯兽师的技能比,算不上独门功夫。字幕里出现德莉娅、玛丽贝尔、柯蕾松等负责衣物清洗的女工的名字。她们的高效工作和乐观精神令我敬佩,可话说回来,这些值她们排名在我前面?字幕继续滚动,出现更多洗衣女工的名字。直到出现鸣谢市长、几位市政议员、旅游局局长、菲律宾军方、第一夫人伊梅尔达·马科斯以及费迪南德·马科斯总统的字样,我才明白过来,我的名字根本就不会出现在字幕里。

电影音乐停止,大串字幕告罄。我对大导演的芥蒂已烟消云散,代之而起的是心里沸腾的愤怒和杀意。他没能在现实中除掉我,到头来用一种虚幻方式成功谋杀了我,用一种我如今越来越不陌生的方式将我干干净净地抹掉。我走出影院,怒气和杀意远没消退。内心,相比于还算温和的夜晚,燥热了许多。“你觉得影片怎么样?”我问邦。虽然看完电影,但他一如平常,不想说话。他抽着烟,挥手叫出租车。“啊,‘你觉得怎么样?’”终于,他开始看我。“你想确保我们的人把戏演好。”他说道,“可是,我们的人甚至连人都不是。”一辆出租车叮铃哐啷开了过来,停在路牙边。“呵,想当影评家?”我说道。“只是我个人看法,你这个大学小男生。”他说着话,爬进出租车。“我只知道,要不是有我,”我砰地关紧车门,说道,“我们的人甚至连一个角色都没有。他们只会在片子里当炮灰。”他叹了口气,摇下车窗。“你所做的只是给了那些白种人一块遮羞布。他们现在可以说了,‘瞧见了吗?我们的片子也用了黄种人。我们不恨黄种人。我们爱他们’。”他朝车窗外啐了一口吐沫。“你想方设法玩他们玩的游戏,对吧?可游戏由他们操纵。你什么也操纵不了。换句话说,你什么也改变不了。你没法从他们内部入手做什么改变。你一无所有时,只得从他们外部入手改变东西。”

一路上,我俩没再说话。到了酒店房间,邦几乎倒头便睡着了。房间很暗,我躺在床上,烟灰缸搁在胸脯上,边抽烟边思忖。那是唯一敏许可、将军也赞同的任务,要颠覆一部影片、改变它代表的内容,一句话,不让它歪曲恶解我们的形象,我怎么就做砸了呢?酒店外,汽车喇叭鸣个不停。房间天花板上竟现出了躺着的桑尼和酒仙少校,他俩像习惯了一直这样呆在上面打发时间,这教我不得安宁,难以入睡。隔壁房间里,床的弹簧被压得嘎吱嘎吱,且没变化。这种声音无助于催眠。弹簧嘎吱了很久,久到匪夷所思。估计,隔壁该躺着一个可怜女人,默默承受对方没有花样的动作。我同情起她来。突然,动作的男人像打完一场仗,粗着嗓门大吼一声。我的心因此落地:俩人活已干完。我错了,没完哩。吼声刚停,只听他的伴带着欣赏的语气、拉着长长的声音,低沉地发出了男人味十足的交媾请求。我委实吃惊。不过,后面还有意想不到的事情。其实,自将军和夫人上机场为我们送行后,意想不到的事接二连三。说到机场送行,当时,将军穿大翻领西装,夫人一袭淡紫色奥黛。将军送我们四个英雄一人一瓶威士忌,合影,挨个握手送我们上飞机。我走在最后。跟我握手时,将军攥着我的手,说道:“跟你说一句话,上尉。”

我退到一旁,让其他乘客登机。“我听着呢,将军。”“你知道,夫人和我一直视你为义子。”将军说道。“我以前还真不知道这点,将军。”他和夫人的神情都很阴沉,我很习惯,因为父亲看我时通常是这样的神情。“我们这么待你,你怎么能——?”夫人说道。我已惯于伪装,挂出一副惊诧的表情:“我怎么能什么?”“想着法子勾引我们的女儿。”将军说道。“大家都在议论这事。”夫人说道。“大家?”“各种风言风语。”将军说道,“那次婚礼,你跟她说话,我就该看出苗头,可我没看出来。我没想过你竟然会怂恿她在夜总会里寻求什么发展。”“还不止这点。”夫人插话道,“不过,就是在夜总会,你俩已够招摇。大家看到了。”将军叹了口气。“你想毁掉她,”他说道,“这事,我几乎无法相信。尤其你还曾住在我们家,曾视她为孩子,视她为妹妹,我就更无法相信了。”“是妹妹。”夫人强调。“你让我失望了,我很难过。”将军说道,“我想过留你在美国,留你在身边。要不是这件事情,我本决不会让你走的。”

“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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