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尊敬的指挥官,谢谢您和政委在我检讨书上做的批注。您问我,我是被派去监视南越军人和撤离者的间谍,却称其为“我们”,究竟是何意。难道我不应该用“他们”称呼我的敌人?坦白说,我几乎一生和他们在一起,因此,就像我会同情很多其他人,我也会禁不住同情他们。这是我的缺点。这个缺点,很大程度上与我的杂种身份有关。当然,我不是说,杂种天性便同情他人。很多杂种做起事来就是杂种。我要感谢温良的母亲。她教导我,不要将我们与他们搞得泾渭分明,模糊两者之间的界限是值得人人做的事情。说的也是,如果她不模糊女仆与神父之间的界限,或不默许这样的界线被模糊的话,我就不会存在了。

正因为这样,我成了非婚生子。坦白说,每每想到自己的婚事,我心里很不舒服。不过,单身也算是杂种没曾料到的好事吧。大多数家庭不会将女儿许配给我这样的杂种;就是祖上血统不纯的家庭也不接受我,这种家庭的女儿拼了命要找血统纯正的男人结婚,借此挤进升往社会上层的“电梯”。无论我的朋友还是与我素昧平生的人,都认为单身是我杂种的人生悲剧中的一幕,替我感叹唏嘘。但我认为,单身意味着自由,也适合我这个在地下生活的间谍(1),鼹鼠还是单个钻地打洞最好呀。此外,因为单身,我不用考虑任何后果,可以放肆同眼前三个应召女郎调笑。尽管到处是等待撤离的人,她们依然肆无忌惮地卖弄自己有型的性感小腿,拿着昨天的小报当扇子,扇着文胸挤出来的汗涔涔的乳沟。三人自称咪咪、菲菲、缇缇,都是风尘女惯用的名字,但三人一起倒是够力,很让我开心。她们或许应时应景编的名字,名字和客人一样随意变换。如果真是这样,她们此刻表现不过是职业性的条件反射罢了。这种条件反射乃经年勤学苦练的结果。我对职业娼妓的职业精神有持久的敬重。娼妓、律师均按小时收费,但律师既当婊子又想立牌坊,娼妓更诚实,不遮掩身份。说娼妓只说钱,会漏了重点。同娼妓打交道,正确做法是抱着看戏心态,充分放松,观看时不要质疑戏真戏假。两种做法不正确,一是认定因为自己花钱买了票,这群人只是逢场作戏罢了;二是对所见笃信不疑,陷入虚幻中不能自拔。好比有人一面嘲笑别人提独角兽,另一面自己又眼泪汪汪地要证明存在某种更罕见神秘的物种。好娼妓只有在偏远小港、最暗最僻最脏最破的酒馆客栈一带才能遇见,她们胸膛里跳动着一颗传说是金子般的心。相信我吧,如果娼妓身体有哪个部位是金子做的,也绝不是她的心。若不信我,只能说他碰到的娼妓表演足可以假乱真,该向这种娼妓致敬才是。

我眼前三个应召女郎就是老戏骨。西贡及其周边城镇的娼妓,根据正统研究、野闻轶说以及随机抽样调查,数以万计,甚至可能十几万计。其中百分之七八十不及这三个游刃有余。大多数来自乡村,家境贫寒,目不识丁,除了寄生虫似的黏着十九岁美国大兵毛茸茸肌肤生存外,没有他法谋生。美国大兵的裤兜里鼓鼓囊囊揣着一卷在越南相当值钱的美钞,血气旺盛,患了很多在亚洲国家的西方男人患的“黄热病”(2),被烧得兴奋不已。他惊喜地发现,在这个绿色植被繁茂的地方,至少在女人眼里,自己不再是克拉克·肯特(3),而是变身后的超人。因为超人的援助(抑或入侵?),地小物丰的越南不再生产原本产量可观的稻谷、橡胶和锡,而是每年“生产”洋洋大观的娼妓。被我们称作牛仔的男皮条客往做娼妓的农村女孩乱颤的乳房上啪地贴上乳贴,赶着她们上了徐图街酒吧的秀台。在那之前,她们连和着一首摇滚歌曲的舞都未跳过。我控诉美国战略家们:他们蓄意铲除农民赖以生存的村庄,火烧烟熏将那里的女孩赶到城镇,她们几乎别无选择,只能靠用肉体伺候美国大兵谋生,而正是这些美国大兵轰炸、炮击、扫射、焚烧、掠夺她们的村庄,或干脆强行清空她们的村庄。我只不过想提请人们注意:以占领为目的的战争必然导致被占领地的女性沦为向外国下等兵提供性服务的娼妓。所谓捍卫自由的战争会产生不少“令人不快、微不足道的副产品”,这便是其中之一。然而,在美国,妻子们、姊妹们、女友们、母亲们、神职人员们、政客们,如《超人前传》表现的那样,装作不知情,视而不见,闭口不谈,只管迎接他们的军人,备好了好心的青霉素,为军人治疗难以启齿的病患。

我眼前三个演技高超的明星也让我们感受到了另一种“好心”。但她们的“好心”可不是什么好事。她们毫无顾忌与我调情,放浪地挑逗邦。蓄着海象牙般髭须娶了越南女的美国丈夫此刻醒了,也成了被骚撩的目标。邦和美国男人感觉得到,妻子静得可怕,因此只能苦着脸,一动不动,能躲则躲。我截然相反,与她们打得火热,当然,绝没忘记提防她们:风尘女子个个可都备有一个凄惨故事,这些故事能让我心破,最可能的是,让我财破。我不也跟她们一样,有凄惨的故事吗?表演者虽说逢场作戏,但至少有些真东西,比如,的确想借此暂时忘了悲伤。我很了解这点,对此也很擅长。拿眼前来说吧,我们最好放开了打情骂俏,放开了演自己的角色,如此,参与者有机会哪怕装也装得快乐一回。何况,快乐装久了,不定还真就快乐了哩。我就是看着她们,也是快乐!咪咪身材修长,一头顺直的长发;十个手指甲和十个脚指甲涂着粉红色指甲油;手指尖,脚指尖,亮亮的,如软心豆粒糖;喉音很重,说一口听来很怪的顺化方言;听她说话,我全身血管收缩,头也有些晕眩。缇缇,娇小纤弱,夸张的蜂窝式发型(4)增加了她的身高;皮肤让人联想到蛋壳颜色;眼睫毛微颤,还隐约挂有泪珠。我真想将缇缇揽入怀里,额头贴着额头,用我的眼睫毛轻拂她的眼睫毛。菲菲,她们的老大,身体曲线可与藩切海滩上波纹状沙丘相比。母亲一生唯一一次度假,便是带我去了藩切。她从头到脚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生怕晒得更黑;我则开心得发疯,在太阳炙烤的沙滩上掘坑挖洞。菲菲散发的香味勾起了我温暖、幸福的美好回忆:我十岁时,父亲送给母亲一个小小玻璃瓶,里面盛有颜色如蜜的香水,母亲一年难得用上一次。它的香气跟菲菲身上的几乎一样,反正,我这么感觉。因此,我竟爱上了菲菲。有这种冲动,也无大碍:我哪年不得坠入情网两三回?何况,我很久没坠入情网了。

这个时候,有钱人、有权人和有关系的人才有撤离机会。这三个应召女郎能进到这座空军基地,得归功于一个军士长。我想象,他高大健壮,白色海军陆战队军帽斜扣在头顶。“军士长守卫使馆,可是爱我们女孩。”菲菲说道,“他人好好,好可爱,老记着我们,他说过一辈子不会忘了我们。”她的两个同伴,咪咪嚼着口香糖,缇缇打着响指,一个劲点头。“军士长弄了辆客车,沿着徐图街开过来开过去,只要沿路有我们女孩,只要她们想离开西贡,不管多少,都接上车,然后,跟警察说,带女孩子们和可怜兵娃娃们在一起乐乐。就这样,把我们带进了基地。”听说了这个军士长,这个信守承诺的好人,这个名叫艾德而三个应召女郎没有一个念得出他姓氏的男人,我那颗冷硬的桃心熟透似的,软化了。我问她们为何想离开西贡。咪咪说,还不是因为共产分子,他们肯定会当她们是美国人同谋,将她们关进牢里。“他们叫我们妓女。”咪咪说道,“叫西贡妓女城,对吧?”“甜心,形势我还是看得准的。再说,”缇缇说话了,“就算我们不被扔进牢里,生意也做不下去了。共产国家不允许买卖,对吧?反正,只要是赚钱生意都不许做。宝贝,我这奶子,管你是不是共产分子,可不是免费吃的。”这话一出,三个人又是浪笑又是击掌。她们像上岸放松的俄国水手,满嘴淫词秽语,但深谙价值交换的道理。的确,革命胜利后,等待她们这种女孩的会是什么?我坦白,关于这个问题,我思考不多。

她们的活力和放浪,让时间如同头顶轰鸣而过的一架架C-130,过得飞快。但是,我们迟迟没听到要乘坐的飞机编号。连三个应召女郎和我都开始感觉厌倦。海军陆战队队员,手持高音话筒,像装了假喉的喉癌患者,喊话时叽里咕噜,含混不清。每次喊话会召起一群筋疲力尽的撤离者。他们拾掇起少得可怜的随身行李,拖着沉重步子,走向送去停机坪的客车。过了晚上十点。过了晚上十一点。我躺在被军人平日里戏谑喻为千星酒店(5)的地上,无法入睡,只得望着璀璨星河,跟自己说,我有多么幸运。往后,我蹲在地上,与邦一起又抽了一支烟。再往后,又躺到地上,闷热难耐,还是无法入睡。挨到午夜,我干脆在各栋建筑物间溜达,看看厕所是个什么情形。这是个馊主意。平日里,这里的厕所只供几十个行政人员和军事后勤人员使用,远不够数千名撤离者在此排泄。游泳池这边也好不到哪去。池子自建竣至今,这么多年来,一直由美国人专享。其他国家的白人,在国际控制与监督委员会工作的印尼人、伊朗人、匈牙利人、波兰人,也获准享用它。我们的国家缩略语成灾。国际控制与监督委员会,缩写为ICCS,也可戏解为“我不能控制屎尿”(6)。它的作用是,在美国战略性重新部署其军事力量后,监督北越和南越双方执行停火协议的情况。停火协议实在功德无量。因为有了这个协议,过去两年间,士兵死亡数不过十五万而已,另有必要指标数的陪死平民。想想,要是没有停火协议,得多少人丧生!撤离者将它变成了小便池。这么做,或许因为当地人不得享用游泳池,此刻向池里撒尿,一泄愤懑。不过,更可能的是,他们的确被尿憋急,不得已行此无奈之举。我也加入他们,立在池边,淅淅沥沥尿了个畅快。完后,我回到网球场。邦和灵双手支颐,打着盹。要说睡着,只有趴在母亲大腿上的德了。我一会蹲,一会躺,一会抽烟,如此来回折腾。就这样,到了凌晨四点,终于叫到我们的飞机编号了。我与三个女孩道别。她们嘟着嘴,很有把握地说,会在关岛再见面的。

我们离开网球场前往停车场。那里停着两辆客车,不仅载送我们这组九十二个人,还同时带上其他撤离者,总计约两百人。将军问我,多出的是什么人。我问离我最近的一个海军陆战队队员。他耸耸肩。“你们个子不大,我们是按你们两个人合我们美国人一个人的标准来安排的。”将军一脸愠怒,上了客车。我紧随其后。一方面,我也好不恼火,另一方面,又很理智:这种情形司空见惯了。说到底,我们也这么对自己人。摩托车上、公车上、卡车上、电梯里、直升机里,哪都载人如同载货,多到像自杀一样。谁还管什么载量规定,谁还管制造商什么温馨提示。当然,我们对超载见怪不怪,纯粹迫于无奈。但是,若有人认定我们性本如此,我们尽可坦然。“他们会这样对待一个美国将军吗?”车里人挤人。将军紧贴着我,怨道。“不会的,将军,想必不会。”我答道。十有八九也确实如此。车里,因为挤满了先前整日整夜被日晒热蒸的人,不一会,不但热烘烘,而且弥漫着难闻气味。好在很快到了等候的C-130大力神飞机。飞机像是一台装了机翼的垃圾车。跟这种卡车一样,货物由尾部装卸。巨大的货物装卸平板降了下来,让我们登机。经过这张巨嘴便进到空间很大、消化道似的通道,通道壁膜映照着防空灯鬼魅似的绿色灯光。将军下了客车,站到装卸平板一侧,我走到他身旁,一起看着他的家人、他的手下、手下的家人以及一百个素昧平生的人登上飞机。飞机装卸长站在平板上,脑袋扣着一顶篮球形状与大小的钢盔,一个劲挥手催促。“快点,不要扭扭捏捏。”他冲夫人说道,“卵子贴屁股,太太,跟紧点。”

夫人早已迷迷糊糊,对装卸长的粗话没有反应。她的孩子们找事,试着将他反复说的没经过脑子的粗话转译给她,她听了眉头紧蹙。这时,我瞅见一个男人朝装卸平板走来。他将有泛美航空公司标识的蓝色旅行包紧紧抱在胸前,佝偻着,低头往前赶。几天前,我与他在他位于三区的家里见过面。他是内务部一个中层官员,副部长身边秘书这样的角色,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白不黑,不灵不笨,或许不做好梦也不做噩梦;他的内心,和他内务部的办公室一样,空空如也。与他打过交道后,我有几次想过此人,可怎么也记不起他没有特征的脸。不过,在他由装卸平板往机舱爬时,我认出了他。我拍拍他肩膀,他惊得一哆嗦,好一会才转过头来,用吉娃娃狗眼似的眼睛瞪着我,装出从未见过我的样子。“真巧啊!”我说道,“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将军,要是没有这位好心先生帮忙,我们还不定能上得了这架飞机哩。”将军僵硬地点点头,微微露齿。这么做是让对方明白,千万别想要他回报什么。“很荣幸。”秘书低声道。他的妻子扯他的胳膊,他的身子因此微微抖了一下。表情若能当刀,看他妻子的表情,她恨不得阉了我,将我的睾丸装进手包一走了事。后面涌上来的人将他俩往上推去。将军瞥了我一眼,说道:“他认为是荣幸?”“算是吧。”我说道。

等其他人都上飞机,将军示意我走在前面。他最后一个进到机舱。舱里哪有什么座位。大人们,有的蹲在地板上,有的坐在包上。孩子们则坐在大人们的膝盖上。运气好的人可以缩在舱内两旁一纵纵隔出的空间,抓牢固定货物的带子。舱内拥挤不堪,人的肉体轮廓因为相互挤压不再分明。有些人可以坐预订座位的飞机体面离开南越。在这架飞机上,没人有体面可言,跟动物一样,肉贴肉,挤在一起。邦,灵,德,还有夫人和她的子女,被夹在机舱的中部某处。装卸平板慢慢升起,哐地闭上了。所有人虫一样被封闭在罐头里。将军、我和装卸长一起倚住平板,膝盖顶着跟前人的鼻子。四台涡轮螺桨发动机开始运转,轰鸣声震耳欲聋,机体抖动,平板咔咔作响。飞机启动,沿着停机坪轰轰地驶往跑道,舱里人跟着左摇右晃前倾后倒,看似一群一边默默祷告一边摇头晃体的教徒。飞机开始加速,惯性将我压在平板上。我跟前一个妇女用手臂抵住我的两个膝盖,下巴紧贴住我大腿上的背包。舱温升高,超过了四十摄氏度,舱里气味也越来越浓。汗臭味、脏衣服酸腐味以及焦虑情绪,弥漫开来。幸亏打开的舱门口传来凉风,舱里空气才有所改善。一个机组人员像摇滚吉他手一样叉开双腿站在那里,他斜挎着的可不是一把六弦电吉他,而是一把弹匣里装有二十发子弹的M16。飞机上了跑道,两侧物体从我眼前一一晃过:有混凝土防护墙,有被切削成两半的巨大铁桶。此外,有一排被弃的战机,它们这晚早时遭俯冲扫射,发生爆炸,燃起大火,因而被毁。散落一地的机翼看似从被虐待的苍蝇身上拔下的翅翼。满舱人又怕又盼,像被一条“静”毯捂住,没发出一点声音。此刻,他们所想应该同于我的所想:再见,越南;Au revoir,Saigon(7)。

突然,传来巨大爆炸声。冲击波将站在驾驶舱门口的机组人员推向人堆。我只看到这一幕,随后好一阵子,什么都看不见了,因为一道强光从打开的舱门射了进来,我瞬间被刺得失去了视力。将军一个趔趄撞上我,我则撞上舱壁,反弹向人堆。被我压在身下的人歇斯底里尖叫,酸臭唾沫喷到我脸上。飞机猛地右转,轮胎与跑道摩擦出刺耳的声音。我恢复了视力,通过打开的驾驶舱门,看到机外腾起熊熊大火。我什么也不怕,就怕烧死,就怕发动机叶片将我绞成肉酱,就怕喀秋莎火箭炮将我打成肉块。顺便提一句,喀秋莎听似一个着魔科学家的名字,还冻掉了鼻子和几根脚趾。我在顺化市外的野地里见过烤焦的尸体;一架支奴干运输直升机被击落,油箱起火,大火将机上三十几个人烧至炭化,尸体与机身金属粘到了一起;牙齿暴露,挂着猿类的狞笑;嘴唇和脸上的肉被烧尽;烧焦的皮肤,如表面光滑的黑曜岩,相当怪异;头发全部化为青灰;谁认得出,他们之前是我的同胞,是人类?我不要那种方式死去。我不要任何方式死去。我的共产主义同志们打到了西贡城外,他们由城外向城内实施远程炮火打击,我可不想死于他们的炮击。一只手揪住了我胸脯,我清醒过来,我还活着。又一只手爪子似的薅着我的耳朵,是被我压在身下的人的手。他们鬼哭狼嚎,拼着命搡掉我。我想立起身来,使劲一撑,结果一掌撑到一颗油腻腻的脑袋,撞上了将军。跑道某处又传来爆炸,舱里惊恐加剧。男人,女人,孩子,叫得更加凄厉。飞机打着旋,猛地刹住,随即向一边倾倒。驾驶舱门不再向着火光,而是冲着漆黑之处。有男人尖叫:“我们都要没命了!”装卸长边想新词,边咒骂,边降平板。一舱人拥向舱口。我被挟着往后倒了下去。为了不被踩死,我用背包护头,顺着平板往下滚去,一路撞倒了不少人。又一枚火箭弹在身后几百米处跑道上炸响。火光将一处停机坪照得透亮。借着火光,我看见最近一处可躲避炮火的地方,一段离跑道五十米远、已被炸烂的混凝土隔离墩。爆炸声渐渐弱了,即便如此,在这个不再平静的夜晚,到处可见火光。飞机右边两台发动机燃烧起来,瞬间变成熊熊火炬,浓烟滚滚,火星四溅。

我跪在地上,两手支撑。邦一只手攥住我的肘,往前拽我,另一只手拉着灵。灵则用空出的手兜胸抱起嚎啕大哭的德。火箭炮和其他各种轻重火炮,流星雨似的倾泻在跑道上。恍如末日的火光中,只见撤离者连滚带爬、跌跌绊绊冲向混凝土隔离墩;箱包狼藉一地;飞机左侧两台涡轮螺桨发动机仍在轰轰转动,产生的气流将小孩吹离了地面,将大人吹得东倒西歪。已逃到隔离墩的低头躲在墩后,呜咽着。突然,有物体——碎片或子弹——呼啸着飞过头顶,我扑倒在地,匍匐前进。邦领着灵也爬着往前,灵表情紧张但坚毅。我们爬到隔离墩,找到一个空处。机组人员该是关了发动机,轰鸣不再,朝我们打枪的声音则因此清晰可辨。枪手应该是瞄准燃烧的飞机,但子弹嗖嗖飞过我们头顶,或打在隔离墩上反弹起来。“是我们的人。”邦双膝收在胸前,一只手搂着蜷缩在他和灵之间的德,说道。“他们生气了。他们也想上我们的飞机。”“不可能。”我说道,“打枪的是北越军队。他们包围了机场。”虽这么说,但我也认为,打枪的很可能是南越军人,他们在发泄不满。飞机油箱炸了,火球将一大片机场照得通亮。我转过脸,不看大火,没料竟看到躲在我旁边的副部长秘书。这个平庸公务员的脸几乎贴住我后背,那对吉娃娃狗眼似的眼睛将他的心思暴露得跟影院招牌上的片名一样清清楚楚。跟共党女特工一样,跟把守机场入口的中尉一样,他乐得见我死哩。

我该他恨。毕竟,我没给他狠赚一笔的机会。事情原委是这样的:花花太岁少校设法为我弄到了他的住址。我没打招呼便去了他家。“是的,我手上有些签证。”我和他坐在他家客厅,他说道,“我和我的同事按公正原则发放。如果只是有特权或有钱的人有机会逃离西贡,很不公正吧。”我嗯嗯着,表示理解。“可是,要真讲公正,”他继续道,“大凡要走的都可以走。显然情况不是这样,这就让我很为难。我凭什么充当裁判,裁定谁可走谁不可走?毕竟,我只是个秘书,没别人想的有那么大本事。设身处地,上尉,你会怎么做?”

“我能理解你的难处,先生。”我说道。我挤出微笑,挤出的酒窝隐隐作痛。我俩在玩一局结果其实早定的游戏。我急不可耐想结束我俩之间的游戏,但过场还得走。既然他拉起了一面其实千疮百孔的贞操幌子,我也得装模作样搞一面。“看得出来,你是一个令人尊重的人,有品位,有自己的价值观。”说到这,我往客厅左右点了点头。我点头的意思是,房子虽说干净整洁,但还得花钱置办一番。客厅粉刷过的墙上爬着几只壁虎,挂了些饰品,如钟、年历、中国字画以及吴庭艳风光时的彩照。吴认为自己是南越总统,而非美国傀儡。这给他招来杀身之祸。这个一袭白色西服的小个子男人后来被杀,成了越南天主教教徒心目中的圣徒。他死得痛苦,与殉道者相称:四肢像捆猪似的被捆在一起;满脸血污;一辆美国运兵装甲车里到处溅有他的脑浆,看似罗夏测验墨迹图(8)。屈辱死状被拍下,各国媒体登载了照片。照片的配文很有艾尔·卡彭(9)口吻,耐人寻味:别惹美国。

“真正不公的是,”我越说越起劲,“在我们国家,诚实的人反倒不得不过赤贫生活。因此,请允许我转交给你我的一个客人的小小心意,他对你慷慨相助表示感谢。你手上肯定有九十二份签证,对吧?”其实,我并不敢肯定他一下有这么多份签证,因此,原本打算先付他一笔定金,应允下次来时付清余款。没承想他给了肯定答复。于是,我临时改变策略,将装有四千美元的信封拿了出来。哪怕他慷慨让利,四千美元最多够买他的两份签证。他拆开信封,用经年累月数钱而起了老茧的大拇指在那叠美钞边一划拉,心里立刻有底:钱远远不够!他用还套在白色信封里的手拍了拍咖啡桌桌面,似乎拍一次还不足以表达气愤,又拍了一次。“你竟敢贿赂我,先生!”

我示意他坐下。和他一样,我也很为难呐,迫不得已做必须做的事情。“这些签证,一没花你一分钱,二不是你的财产,你拿来卖钱,公正吗?”我诘问道,“要不,我打电话给当地警察局局长,叫他逮捕我俩,这样公正吗?再不,叫他收了你的签证,由他亲自公正地重新发放签证,这样公正吗?既然这样,最公正的解决办法就是,我们还是回到前面说的,我给你四千美元,你给我九十二份签证。按道理,你本不该有九十二份签证,本不该拿四千美元。话说回来,你明天去上班,轻而易举能再弄九十二份签证。不就是九十二张纸吗,对吧?”

但衙门里的“纸”从来不是简简单单的纸,而是命!因此,我拿走了他的“纸”,他当时恨我,现在仍然恨我。不过,这根本影响不了我的心情。此刻,我蜷在隔离墩后面,影响我心情的是,这回又得像先前一样苦等了,而且前景难料。晨曦初露,一抹光明让心情多少有所舒缓。但令人舒心的泛蓝的光曝露了停机坪的狼藉:火箭炮和其他火炮将它炸得千疮百孔、面目全非。停机坪当中是我们的C-130,已成一堆冒烟的烂钢废铁,燃烧的航油释放出刺鼻气味。在我们与飞机残骸之间,原本小堆小堆的黑色物体也渐渐可辨:原来是逃命时被丢弃的箱包,有的绽开,东西散落一地。太阳像乘升降架,级级上升。光越来越亮,越来越刺眼,终于,如同审讯犯人时的灯光,将视网膜刺到麻木,地面上没有了星点荫处。困在隔离墩东侧的人,自老人小孩始,越来越蔫。“妈妈,水。”德要求道。灵只能答道:“没水,宝贝,现在没水,但很快会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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