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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霍嘉特看来,当时的法官和检察官对这样的文学名著是缺乏审判资质的,他们的文化、智慧和鉴赏力都明显不足,因此无法理解一本小说公然写了性事,用了“那个字”,怎么可以因为其文学品质而不算淫秽作品。在他们,文学品质与性描写是两回事,不管什么文学,只要写了性,就是肮脏之书。亏得有戈丁纳和哈金森(后者后来担任泰德美术馆馆长)这样具有深湛文学艺术素养的律师辩护,才能拯救这本书出苦海。霍嘉特讽刺说,这两个人简直是司法界那个职业鸟园里的稀有鸟儿。
霍嘉特之后出场的竟然是大文学家福斯特。[他与劳伦斯一度成为莫逆,但后来因为生活态度和文学理念迥异而分道扬镳,但他们两人却有着难得的默契,一直钦敬对方,私下里多有赞词,这在英国文坛上是少有的现象。后来的事实证明,福斯特那时已经写就一本小说,其主人公也和查泰莱夫人一样追随一个猎场看守出走,不过福斯特的《莫里斯》主人公是男性。此书福斯特决定在身后出版,估计怕的是遭到查禁或遭起诉而声名狼藉,因为他的小说涉及同性爱情,更为当时的情境所不容。]
福斯特被检察官问对霍嘉特关于劳伦斯是个清教徒作家的评语作何感想,福斯特操着抑扬顿挫的剑桥口音说:“我认为那个描述是准确的,尽管人们对此的第一反应是觉得自相矛盾。”
检察官曾一度从抽屉里取出了大文豪艾略特的书《奇神论》,那里面有对劳伦斯的批评[谁都知道艾略特很看不起劳伦斯,认为他出身工人家庭和小煤镇子,没有教养。估计法官要搬出艾略特这个大人物来教训这些证人]。大家很是为此担心。但谁也没想到,艾略特早就对企鹅表示,如果传唤他到庭,他随时都会来,但不是攻击劳伦斯,而是来为劳伦斯辩护。[艾略特这个大诗人在关键时刻雍容大度,绝不落井下石。]他果然被传唤来,等在走廊里,但没被传进法庭,因为检察官又莫名其妙地把他的书放回了抽屉里。
奇怪的倒是大批评家F.R.利维斯,他拒绝出庭为劳伦斯辩护。[他曾顶着巨大的压力在剑桥讲授劳伦斯课程,是劳伦斯在学术界的坚定支持和普及者。如果没有他的热情推广,劳伦斯在学术界不会那么快得到推崇,可以说利维斯是劳伦斯学的奠基人和强力推动者。他坚定地追捧《虹》和《恋爱中的女人》,喜欢大多数劳伦斯的作品,并推崇劳伦斯为二十世纪最伟大的寥寥几个小说家之一。但他就是不喜欢查泰莱这本书。本着学术观点,他不来为这书辩护。]
审判过程中检察官不停地抽出个别含有“四个字母”的片段朗读,以次证明此书淫秽,但此举反倒弄巧成拙,令人生厌。霍嘉特说,他觉得他们不是在审判这本书,而是在审判查泰莱夫人,因为她自降身价,侮辱了她的阶级;他们审判猎场看守麦勒斯,因为他无耻高攀,甚至getting on top of her。
经过6天的起诉、辩护、指证,最终本书被宣判无罪。胜方辩护律师要求诉方赔偿损失,因为这场诉讼花费不菲。但法官决定不予赔偿,因为是公诉失败,赔的只能是国家的钱,有损国家形象和利益。还有,法官认为此次辩护成功给本书做了个大广告,其销售收入肯定巨大。果然,一年内这本书在英国就卖出200万册,一时万人争抢,伦敦纸贵。
三、查禁《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的文化心理背景
霍嘉特认为审判查泰莱一书及其后果在英国引起的轰动是一个“very English”的现象,即典型的英国现象。[典型的英国现象!当霍嘉特说very English这个词时,我相信他脑子里连苏格兰和威尔士都没想到,自然不包括同文同种的美国,也不包括英国的那些殖民地国家,更与其他国家无关。英国人说English这个字时的排他性简直是毋庸置疑的。我由此想到:本书在英国的遭遇纯属英国上流社会的阶级意识被严重冒犯,可别的国家却跟着查禁这本书就显得多余而可笑。]它引发了“本世纪(英国)的文化辩论”。个中原因大致如下:
1.主要原因是fuck一字的公然使用。这个字多次被男主人公麦勒斯道出,引起的反应说明,即使是高度文明的社会也惧怕这样的字词公然写进书里,他们需要别的什么神性的字词来代替这四个字母组成的词。劳伦斯是真诚地希望洗刷这个词上面的污秽物,还其简单的本意。于是霍嘉特在证人席上公然说了一句“Simply,one fucks”。当然,霍嘉特说,可怜的劳伦斯注定是要受误解,达不到其纯洁的目的。因为很多英国劳动者为了发泄情绪,几乎每说一句话,里面都会带上这个字,仅仅是发泄愤懑的语气助词而已,根本无涉性事。[霍嘉特来自劳动阶级,对此有亲身的经验。想想,中国人表达愤怒时不也是经常把这个字当成语气助词用吗?]这就使得这本书难逃淫秽的指责。
他还说,有些“删节本”删节的其实就这一个字,从来没遭到起诉,一直在销售。很多纯粹做爱的场景,因为删除了这个字,顿显温柔可爱,让人想起本书最初的书名《柔情》。
2.这书给英国社会和文化的固有观念形成了冲击。英国人惧怕无政府主义、工人革命和骚动,上流社会中很多人对性抱有过度的谨慎和清教观点(尽管他们在行动和言语上与劳动阶级一样并非清教)。偏偏劳动阶层的人又过分使用fuck一词,因此这样的书就难免引起恐慌。
3.事实上,对性的恐惧多来自正经的中下阶级人士,他们认为粗野的劳动者性生活是混乱不堪的。在这一点上,这些中下阶级与中产阶级的观点吻合。因此这些人认为,如果让“普通人”通过便宜的简装书读到性描写,接触到“那个字”,后果不堪设想。
对这种态度,霍嘉特举了个流行的笑话例子来嘲弄之:维多利亚女王初尝禁果,问丈夫:“那些穷人也做这个吗?”丈夫肯定说是,维多利亚便感叹:“天啊,他们不配!”
霍嘉特说琼斯检察官总问这样的书是否会给老婆和仆人看,其实也是出于这样的心理,怕这样的书落到那些“不配”有性爱的普通人手中。霍嘉特惊叹:英国的文化改变太缓慢了,其上层人士居然对社会文化的变化毫无感知。
四、开禁《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的历史意义
关于这场审判的长远影响或说历史意义:
霍嘉特在1998年说,现在人们往往关注的是一部有性描写的书开禁了,但忘了解禁查泰莱一书的理由不仅仅是允许文学中有性描写,更是因为它首先是一部优秀的文学作品,不能忘了这一点。其实并不是审判查泰莱推动了文化的变革,而是文化变革先于那些检察官们发生了,这个事件不过碰巧成了一个社会文化变革的标志。事实证明,那次陪审团中的大多数人都对这种审判感到莫名其妙,认为根本就是大惊小怪,社会早就变了,可这些检察官还在小题大做。霍嘉特感叹:就是这些大众态度的变化使这本书自然而然解禁了。
最后霍嘉特说:即便如此,这次兴师动众的审判并非浪费时间。因为它使大众的民意与保守人士对阶级、文学和书报检查的固有看法之间的鸿沟昭然若揭。后者一直很强势,而这次审判则削弱了这种保守强势。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保守强势的检察官们自己,以为可以借助万能的法律来匡正大众的文化取向,没想到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弄巧成拙,使这场审判变成了一场“光荣的喜剧”。这个事件一直到今天还令人关注思考。这就是它的历史意义吧。
今天看来,这甚至有闹剧之嫌。可人类就是要经过这样的阶段才逐渐宽容、理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