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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青圆无声叹息,窦氏的确又更加苍老了。 何青圆端茶倒水供她清喉漱口,何迁文束手在边上看着, 只觉得何青圆侍奉得很好,不由得松一口气。 见窦氏喘息平缓了些, 何迁文略挽一挽袖子,觉得自己也要表现一番,日后说起来,好歹也算是在老母亲床前侍奉过汤药了。 “爹爹。”何青圆起身让位置给他,两条腿都在发麻发颤,饥肠辘辘,实在不想熬受这种不必要苦楚,“我先去换身衣裳。” 何迁文没多想就点了点头,只见窦氏目光一斜,杨妈妈就道:“姑娘,这屋里还收着您的衣裳呢。” “我长了些斤两,怕是穿着不舒服。”何青圆说的也是实话。 “怎么吃得如此肥圆?”半点不似从前精雕细琢的那片影了。 这一开口,何青圆便知窦氏离死还有些时间,刻薄话语无比熟悉,但其实于窦氏而言,当她终于肯对何青圆说话的时候,恰恰说明她正将仁慈宽恕施舍给何青圆。 那时候,只要窦氏肯与何青圆说话了,那么不管她说的是什么,何青圆都会感恩戴德地遵从。 眼下则有些不一样了,何青圆受不住了,她着实缓了缓,才道:“爹娘嫁妆丰厚,公爹也大方,手头宽裕,吃喝就畅快了。” “痴肥圆敦,这般模样。”窦氏故作嫌恶地道。 杨妈妈在旁帮腔,道:“姑娘还是在咱们院里吃些素,净净肠胃才好。嫁了人可不是一了百了的事,也要爱护容颜身段,才得郎君长久喜爱。” 何迁文似乎也觉得窦氏说得太重,悻悻笑了笑,恭敬地喂过去一勺药,道:“嫁了人是该胖些的,若是太瘦,丢了将军府的脸面反倒不美。” 何青圆看着他弓着腰背给窦氏喂药的样子,想着这也算何迁文头一回替她说话了。 窦氏抿着唇,何迁文捏着药勺僵持了一回,把药给倒了回来,自说自话,“老小孩老小孩,母亲也怕苦。” 这其实有些出乎何青圆意料,窦氏亦没有多少好脸色给何迁文,不过何迁文不是何青圆,不至于那样委屈自己。 何青圆离开这间闭塞屋子后,过了一个多时辰还没有回来。 何迁文一时间没择到由头好离开,母子二人久久未见,做儿子的没什么好说,做母亲的倒有一大堆想问。 只是碍于体弱气短,大部分时候由杨妈妈开口问,偶尔听杨妈妈说不到点子上,窦氏才放下掩口的帕子,补上一两句。 “你说阿圆的夫君打战去了?” “是,他生得英武,朝中又缺人手,上官举荐他去的。”何迁文打心眼底觉得祝山威这几个子嗣里头,祝云来是最能继承衣钵的。 窦氏思量了一会,道:“那也好,就留阿圆在我这多住些时日,我这把老骨头都不知还能活多久,死了也不烦你们相送,有她就够了。” 何迁文张了张口,显得有些为难,何青圆毕竟嫁做他人妇,万一战事顺利,祝云来早早回来向他讨人怎么办? “怎么会呢?娘,我瞧着您精神头也足,想来是冬日里寒气重,一开春就好了,后日就喝孙媳妇茶了,娘,您可要保重身子,千万别多想。” 窦氏冷哼一声,道:“我可不敢喝陈氏递过来的茶,本就没有多少命数好活了!” “娘,您这说的是什么话呀?”何迁文不好接。 “你二儿子本来就昏头昏脑,像个白面袋子一样软趴趴站不起来,再个厉害的来,这家还当得住吗?要叫女子骑到头上了!” 窦氏说了这一长句,喘得有些厉害,何迁文什么都不敢回嘴了。 但他其实做的就是这个打算,何霆礼虽说平庸了些,但也不至于糊涂软弱,配上一个爽利能掌事的陈敏如,他还是能挑起一房的,更何况九溪是条清灵小溪,又不是大江大河。 等何青圆过来的时候,何迁文着实松了口气,本想质问她怎么这样迟,可这话又好像在埋怨她让自己服侍窦氏过久了,可窦氏是他的亲娘啊! 何迁文瞧了她一眼,道:“快进去吧。杨妈妈把你的被褥都铺好了。” “还是睡在祖母脚边吗?”何青圆原本都与何迁文擦身而过了,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这一瞬也忍不住了,出声问。 何迁文步伐匆匆,已经走到亭中的,隐约听见这一句,拧眉回头看她,道:“你从小不都这么睡吗?还说要给祖母暖脚的。” 窦氏的床非常大,纵使一横一竖的睡着,也还有辗转的余地,并不是脸贴脚,但谁会喜欢睡床尾呢? 何青圆走进去的时候,屋里的油灯已经熄得只有两盏了。 窦氏正在屏风后擦洗身子,可就连那股子水汽都透着一股腐朽沉闷的气味。 老人家的屋子里大多有这种味道,更别提窦氏久卧在床。 “这冷天的,祖母擦一擦就算了吧。”何青圆忍不住道。 过了好一会,杨妈妈端着水盆从屏风后头绕出来,道:“本就只是擦一擦,让老祖宗舒坦些。” 窦氏已经躺下,似乎也没有话好对何青圆讲的,她默默爬进那张黑沉沉的床里,钻进自己的被筒里,窦氏已经睡着了,但她这一觉又短,似乎只是为了养回来一点说话的精神。 在窦氏开口的刹那,何青圆似乎有预知,睁开了眼。 “在京城,好吗?”窦氏问得简略。 “要有意思些。”何青圆答得直接。 窦氏可能是被气住了,长久地没有说话,只是再一开口,却是问:“去见过张妈妈了吗?” 何青圆的沉默让寂静显得更加空洞,只是她笑出来的时候,着实有些吓到窦氏。 “祖母还留着她?做什么呢?指证我吗?”何青圆笑着笑着,有些停不下来了,她笑得像是在喘气,勉强停住了,擦去一点泪,叹了口气,道:“祖母到底想要我怎么做呢?永远留在您身边嘘寒问暖吗?可若想我掏心窝子待您,您为什么不对我好一点呢?” “我对你还不够好?!” 窦氏这话混着痰涌出来,何青圆在黑暗里摸到了床下痰盂的所在,端起来服侍她吐。 “小姑姑她,能摸黑找到祖母床下的痰盂吗?” 窦氏回不出话来,何青圆没有祝云来的好目力,她的轮廓模糊一片,但何青圆却能猜到她现在的表情,恼怒不满,甚至会有些怨毒。 何青圆没有再说话,只是重新躺进被窝里,被褥里的樟脑气味让她一点睡意都没有,但旅途颠簸,她这具身子又是累煞了,睡得很不安稳。 窦氏起夜频频,每一次都需要何青圆和杨妈妈侍奉。 她胖了些,也长了点力气,撑着窦氏的那一边身子很稳当。 窦氏偏过头打量她,又道:“伺候人的事情,你倒是一点没忘。” “还是祖母的调教深入骨髓,”何青圆一点也不客气的反讽回去,道:“婆母是继室,又畏惧夫君凶悍,鲜有叫我侍奉的。” 窦氏并非什么手眼通天的能人,她只是一个刻薄又古怪的老婆子,只晓得何青圆嫁进将军府,连祝云来是谁,是什么身份都弄不清楚,何迁文、董氏也没那个心思告诉她。 赵姨娘和何霆礼知道一些,但每每提到何青圆,窦氏总是极尽斥责不满,所以他们也都不敢提。 窦氏死死攥着何青圆的腕子,但其实一点也不疼,她没什么力气了,何青圆觉她也不是为了弄疼自己,只是怕摔。 何青圆忽然觉得跟一个寿数将尽的老人翻旧账没什么意思,再怎么服侍她,日子也是有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