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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占龙在大车店中自述平生所历,打从窦白两家如何结仇、白脸狼如何血洗窦家庄,他如何在祠堂中打下邪物铁斑鸠,如何跟着长了一对死耗子眼的窦老台去憋宝发财……一直说到他们四个结拜兄弟和朱二面子去玉川楼赴宴,口北八大皇商心藏暗鬼,串通了锁家门丐帮的老罗罗密,意欲抢夺宝棒槌“七杆八金刚”,他是怎么中了埋伏,怎么被黑老八困住,怎么骑着黑驴逃出了狐狸坟,又是怎么从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变成了四十来岁的老客。再到口北一打听,当年那个老罗罗密早让他拿金碾子砸死了。窦占龙不肯罢休,骑着黑驴在口北各处转悠,立誓铲除八大皇商和锁家门丐帮。可恨老罗罗密已经蹬腿儿了,如今坐镇二鬼庙统领锁家门的大胖子,也是老罗罗密的后代。他胸中憋着一股子邪火,非得让老罗罗密断子绝孙,彻底灭掉锁家门的香火,方可解他心头之恨。窦占龙当年打下铁斑鸠,折了一半福寿,自打埋了鳖宝,水米不沾不知道饥渴,吃龙肝凤髓也没半点儿滋味,铺着地盖着天不觉得冷,三伏天穿棉袄也不觉得热,这叫“有命发财、无福受用”,再经狐狸坟一劫,丢去一魂一魄,自觉灯碗儿要干,实已到了穷途末路,可只要报了仇出了气,他是虽死无憾,这叫“人活一口气,佛争一炷香”!

然而他重返口北之时,望见地气反常,堡子外积怨冲天。走过去看见大军云集,一座座军营中驻扎的全是马队,不下七八千人。窦占龙欲报大仇,必先一探究竟,他扮作赶大营的小贩,推着一辆独轮车,从堡子里的商号买了毛巾、鞋袜、裤头、胰子、咸菜、辣椒、酱肉,又夹带了几坛烧酒,装了满满当当一车,推到军营门口,买通守卫,混入营中打探消息。当时随军的小贩不少,有当地的,还有路上跟过来的,南腔北调操着什么口音的都有,也没人在意他。窦占龙推车做买卖是老本行了,眼又准,手又勤,嘴里还会吆喝,也不在乎赊欠,很快跟当兵的混熟了,从他们口中得知:此部人马是朝廷从草原上征调的大军,只等粮饷齐备,便去扫灭逆匪。那几年天下动荡、四海不宁,到处是揭竿造反的义军,扑灭了一股,又出来三股,星星之火渐成燎原之势。万岁爷的龙椅都坐不稳了,不得不调遣马队镇压。怎奈贪官污吏中饱私囊,仗着天高皇帝远,肆意克扣军队粮饷,过一道手扒一层皮。军营中怨声载道,都说堡子里的“票号商号、酒楼饭庄”连成了片,八大皇商拿着龙票替朝廷做买卖,征调大军的粮饷,本该是他们出,可一个个的欺上瞒下,自己吃得脑满肠肥,攒下金银无数,库里的钱粮都堆成山了,却对朝廷装穷,只苦了上阵杀敌的兄弟们,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喝着西北风为皇上尽忠。当兵的是去披挂上阵,拎着脑袋为朝廷打仗,粮饷还不给足了,而八大皇商肥得流油,本该拨发下来的粮饷,全让他们扣下了,为军作战的可是连一顿饱饭也吃不上,天气越来越冷了,身上穿着单衣,还得替他们去打仗,保着他们吃香的喝辣的!

窦占龙善于望气,再加上这一番打探,断定了军营里必有一场大乱子,也看出八大皇商和大罗罗密气数已尽。他憋着一肚子毒火到口北报仇,眼见着要闹兵变,大祸临头,还不知道得死多少人呢!这么一来,都用不着他自己动手了。如今天下大乱,城外饥民无数,饿殍遍野,军队缺粮短饷,那伙人却是贪得无厌,只顾着敛财,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自己折腾到头了!转念又一想,这一次再来口北,竟没一个人认得自己了,再报那个仇还有什么意思呢?这一晃过去了二十年,人活一辈子能有几个二十年?

自古艰难唯一死,窦占龙的大限也到了。古人云:“天下事尤未了,何不以不了了之?”秦皇汉武怎么着?限数一到不也是不了了之吗?人生一世,修短难料,为什么有夭折的三岁孩儿,又有长命的百岁老翁?身处六道之中,谁能看得透?窦占龙百般踌躇之际,想不到竟在驴马市上看见了姜小沫!

他眼看着姜小沫被抓到二鬼庙,立刻跟去拜山。二十年前他大闹口北,众目睽睽之下拿金碾子砸死了老罗罗密,又骑着黑驴冲出重围,如今独闯山门却没人认得他了。一来因为窦占龙二十年前还是个小伙子,从头到脚一副买卖人的打扮,捯饬得精明干练,此一番风尘仆仆,两手土一脸灰,穿着打扮也改了,狗皮帽子、反毛皮袄、背着褡裢,乍看就是个赶路的外地老客,即便是瞪着一双夜猫子眼,也很难跟二十年前的窦占龙对得上号。二来是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一代执掌锁家门鞭杆子的大罗罗密喜怒无常、又蠢又坏,接任帮主之位以来,几乎把老罗罗密当年的心腹手下全折腾死了,群丐中认得出窦占龙和那头黑驴的没几个了,纵使有看着眼熟的也不敢说。窦占龙才有机会将计就计,与锁家门大罗罗密斗宝,拿四个蜡烛头换下姜小沫,外带着大罗罗密的“掩身棒子、团龙褂子、破砂锅子”,又把姜小沫带到车马店,讲述了一遍其中的来龙去脉。窦占龙说完这番话,磕去铜锅子中的残灰,续上一袋烟,淡淡地问姜小沫:“你听我说了这么多,唠唠叨叨的,是不是已经知道我为什么找上你了?”

世上有那么一种人,你说他傻,他一点儿都不傻,你说他精明,他也够精明,学什么一学就会,算账不带错的,可总差那么一层意思,到最后什么也干不成——因为他不开窍!姜小沫并非此等人,虽然天性顽劣、不学无术,但绝对是个开窍的。尽管窦占龙说得不甚详尽,很多事三言两语一带而过,但在姜小沫听来,竟如亲眼见过一般。他心中若有所悟:当年窦占龙困在狐狸坟,舍了一件天灵地宝,妄图借分身脱困,没想到让狐獾子挡了一下,一魂一魄不知所踪,却是落在了天津卫分水娘娘庙的泥娃娃上,又让大鸭梨拴了去,世上才有了他姜小沫。怪不得他在陈家沟子鱼市上三刀捅死阚二德子,撒脚如飞跑出天津城,放着那么多条道路没走,偏偏迷迷糊糊地逃到了口北。不是慌不择路,也不是鬼使神差,而是他和窦占龙之间有三魂七魄勾着。

窦占龙冲姜小沫点点头,又抽了几口烟袋锅子,慢条斯理地说:“想不到这么个时候,又让我撞见你了,可见在大数之中,我窦占龙仍是命不该绝,这话怎么说呢?而今大限到来,不容我计较,但是你的限数未到。你可按我说的法子,穿上团龙褂子,手持掩身棒子,捧着破砂锅子,夜入祭风台二鬼庙。锁家门收敛来的不义之财都藏在二鬼庙中,金银财宝堆积如山,可是你什么也别碰,只拿一块圆石,鸭蛋大小平平无奇,名为‘撞宝石’。尽管它只是地宝,够不上天灵,一不能招财,二不能保命,却也是一件世上罕有的异宝。憋宝客到处勾取天灵地宝,争的是机缘,夺的是气数,不到显宝之时去了也没用,等上三年五载还是短的,有的一辈子等不到一次机会。拿了撞宝石,有些个天灵地宝你可以直接砸出来,不必再苦等时机。你夜入二鬼庙,切不可肆意妄为坏了大事。我窦占龙气数已尽,万难躲过此劫,却要在死前助你一场荣华富贵。不求你报答我,事成之后,只须你取走我身上的鳖宝,将来你遇上过不去的坎儿,可将鳖宝埋在自己身上,以使三魂合一,不致让你我二人魂魄不全,从此万劫不复。”

姜小沫家里人都没了,他光棍一条无牵无挂,一路讨饭来到口北,已然是穷途末路,有憋宝客带他发财,自是求之不得,没什么豁不出去的。不过他也知道过耳之言不可全信,心下仍有疑虑:“口北有重兵驻防,各个商号开门做买卖,熙来攘往热闹非常,闹得出什么大乱子?况且祭风台二鬼庙是锁家门丐帮的老窝,聚集着几千个要饭的,我一个外人进得去吗?再退一步说,眼下咱出得了城门吗?你走南闯北从不做亏本的买卖,瞧不出锁家门大罗罗密是什么意思吗?锁家门的恶丐一向有进无出,岂肯用掩身棒子、破砂锅子、团龙褂子,还有我这个小叫花子,换你四个长明不灭的蜡烛头?你只换了我出来,说不定还能放咱一条活路,而今咱是走不成了。自打咱俩下了祭风台,身后就跟着盯梢的,待在堡子里不打紧,一步踏出口北,就得让锁家门的恶丐乱棍打死,你骑着黑驴跑得快,我怎么办?”

窦占龙嘿嘿一笑:“如若瞧不出锁家门大罗罗密打的什么坏主意,我也不干憋宝的行当了。你尽管踏实住了,手上拿着掩身棒子,还怕大车店门口那几个乞丐不成?明天夜里,口北必乱,你我二人可趁机行事!”

正如姜小沫所说,窦占龙能思善算精明过人,从不做亏本的买卖,就拿眼下来说,住在汤记大车店也是有意为之。那个年头的大车店可没有舒服的,同一个店中也分上中下三等房,坐北朝南的正房价钱贵,收拾得干净利索。中间一等的也还行,至少没什么虱子跳蚤。最次的是土坯房,茅草顶、大通铺,垫着一层草席子,被子褥子还得自己带,住店的头朝外脚冲墙,挤挤插插躺在一张大通铺上,也有带着媳妇儿赶远路的,有单间舍不得住,顶多在铺角儿腾个位置,挂上一道布帘子,再给个单独的尿盆,这就算说得过去,还得额外多给钱,对开店的来说,这叫“老玉米都是粒(利)儿”。夜里睡觉的时候,鼾声如雷、臭气冲鼻,地上的鞋子跟打群架似的。屋中的桌椅板凳,大多是白茬儿木头钉的,脸盆架子上搭着条看不出本色儿的破手巾,大伙一块儿用,旁边的猪油胰子抓得如同黑炭条一样。住得不行,吃得更次,无非是“窝头、饼子、萝卜汤、咸菜丝”,管饱不管好,还甭问脏净,图的就是省钱实惠。住店的也是三教九流,剃头修脚的、掌鞋补锅的、推车挑担的、箍炉卖蒜的、山南海北的、烧砖烧瓦的、脱坯和泥的、打拳踢腿的、赶集逛庙的,以至于土匪蟊贼,不问你是干什么的,掏三个铜子儿就能对付一宿。甚至有专门在此做皮肉生意的妇女,称为“卖大炕的”,捯饬得花枝招展,天黑之后挨屋转一遍,扒拉扒拉这个,捅咕捅咕那个,给一大枚就往被窝儿里钻,黑灯瞎火看不清模样,一把一利索,完事再去下一间屋子。尽管是乌烟瘴气、蛇鼠横行,住店的却从来不少。一是因为穷,再一个是大骡子大马比人命值钱,大车店里给人吃的不行,喂牲口的可是上等草料,牲口棚子也宽绰,场院里切草料的铡刀、饮牲口的水井一应俱全,食水槽子刷得干干净净,把牲口伺候舒服了,转天出门能多走二里地。

汤家店在口北开了多年,掌柜的是亲哥儿俩——汤老大和汤老二。窦占龙住在此处,正是瞧中了汤二爷的手艺。他跟姜小沫交代完了,叫来店伙计:“有劳你们家二爷给我蒸一对馍馍娃,按眉画眼、涂金裹色,蒸完了我多给赏钱。”伙计纳闷儿了:“客爷,不年不节的,您要那祭神的东西干什么?”窦占龙说:“我明天带去拜庙,你让他多费费心,蒸得仔细些。”伙计满口应承:“您只管放心,他蒸馍馍娃的手艺,在咱口北堪称一绝,再没有比得了他的,肯定是尽心竭力地伺候您。只不过您得多等会儿,我们家二爷正在宝局子耍钱呢!输光了他才肯回来,反正咱大车店的灶上昼夜不歇火,随时可以蒸。”窦占龙点头道:“不忙。”打发伙计出去,关上屋门。姜小沫忍不住心中疑惑,又追问窦占龙:“咱不是去祭风台二鬼庙憋宝吗?为什么带两个馍馍娃?半路上当干粮吃吗?”

窦占龙见这小子还不肯死心塌地跟着自己憋宝,只得告诉他:“二鬼庙中的撞宝石,不只可以砸出天灵地宝,让你富贵惊人。你跟我三魂七魄相通,我打下铁斑鸠,也相当于你打下了铁斑鸠,你我二人命中注定,都该折损一半阳寿。我逃出狐狸坟之后大限将至,无奈气数不够,万难躲过此劫。你则不然,等你大限临头之时,或可凭借撞宝石躲过一劫。财不入急门,佛不度穷鬼,眼下对你说破还为时尚早,待你埋下鳖宝,自会洞悉其中因果。你只须记着,咱俩能否在二鬼庙中拿到撞宝石,全看这两个馍馍娃了!”

姜小沫听得似懂非懂,仍不觉得馍馍娃有什么紧要,口北那么多卖蒸食的,买两个馍馍娃还不容易吗?他哪知道,窦占龙住店之前已经打探明白了:车马店的汤老大是个正经生意人,而汤家老二人送绰号“汤二膀子”,却是个烂泥糊不上墙的夯货,从不过问大车店的生意。因为在他看来,这个买卖干十年不富,一年不干就得受穷,经得起赚,经不起赔。他只认准了一条道——赌!整天扎在宝局子里赌个昏天黑地,盼着一夜置下一所大宅子,怎奈瘾大手臭,几乎没赢过钱。仗着大车店是祖传的买卖,他兄弟俩一人一半,汤老大又没个一儿半女的,指望着兄弟传宗接代,自己忙得脚丫子朝上,也得认头拿钱让老二出去耍,不过也不多给,输光了他就回来干活儿。俗话说“烂船尚有三千钉”,汤二膀子也有一招拿手的。口北有个蒸馍馍娃祭神拜鬼的旧俗,蒸馍谁都会,逢年过节时,拿手捏咕个小兔,用红豆当眼珠,或是拿小剪子剪成刺猬,按上两颗绿豆眼,倒也活灵活现。但馍馍娃的眼珠子可不能拿红豆黑豆对付,一张大白脸长俩小豆眼儿,那也不好看啊,就得是画出来的。汤二膀子最擅长给馍馍娃画脸儿点睛,别人是蒸完了再画,画得各式各样,丑得能给人看哭了,汤二膀子则是先画后蒸,上屉之前馍馍娃是闭着眼的,蒸得了一掀锅盖,两个眼就是睁开的。见过的人都说他把馍馍娃画活了,神鬼见了都要高看一眼。口北有钱的商贾富户祭神拜鬼,除了杀牛宰羊之外,都要用汤家大车店的馍馍娃。此乃老汤家祖传的手艺,传儿不传女,传内不传外,而且是单传,同一辈中只传一个人。汤老掌柜在世的时候,担心这个不务正业的小儿子被他大哥赶出去,沦落街头冻饿而死,才传了他这招绝活。汤二膀子有一技之长傍身,伸手找他哥要钱的时候,腰杆子也能挺直了。窦占龙去二鬼庙憋宝,少不了汤二膀子蒸的馍馍娃,至于有什么用,到得取宝之时方可说破,以免隔墙有耳。

不知不觉等到定更天了,伙计突然跑来告诉窦占龙:“客爷,对不住您了,馍馍娃蒸不成了。”窦占龙纳着闷儿问:“此话怎讲?你们家二爷没回来?”伙计心惊胆战地说:“倒不是因为他,我们店里闹鬼了,灶膛里的火……火是凉的!”姜小沫听不下去了:“你是不是想多讹几个钱?瞎话你也编圆了再说啊!拿我们当傻子糊弄呢?”伙计满脸委屈:“哎哟小爷,我可不敢胡言乱语,有住店的老客想吃碗热汤面,水都烧不开,不信您二位随我到灶房瞧瞧。”

二人跟着伙计去到灶房,眼见着灶膛中烈焰熊熊,锅里却连点热乎气儿也没有。姜小沫蹲下身来伸手一探,灶膛也是冰水拔凉的,这可是邪了门儿了!窦占龙夜猫子眼转了一转,自打逃出狐狸坟,总觉得身后有东西跟着,那头黑驴也时不时地尥蹶子,他心里有数——八成是让邪祟盯上了。来到口北之后,窦占龙又发觉一件异事,方圆几十里之内听不到狗叫,当即告诉姜小沫:“你拿着掩身棒子在屋中到处敲打一遍,犄角旮旯也别落下。”姜小沫从小就是混不吝,又有财大气粗的窦占龙撑腰,哪还有他不敢干的?撸袖管卷裤腿儿,拉开一个架势给大伙瞧瞧,紧跟着抡开掩身棒子“乒乒乓乓”一通乱打,嘴里“叽里咕噜”叨叨个不停,连窦占龙也听不明白他说的什么。车马店不同于酒楼饭庄,投店歇宿的不一定几时进门,饭食再粗陋,也得吃口热乎的,还要随吃随有,所以大灶上昼夜不熄火,一年到头都打扫不了一次,各处积满了油泥、尘土。姜小沫抡着掩身棒子一通乱敲,打得屋梁上的塌灰和油泥点子不住往下掉。伙计们赶紧拦着:“小爷手下留情吧,再敲房子该塌了!”好不容易把人拦下来,再看灶膛上的蒸锅,“咕嘟咕嘟”冒开热气儿了,不由得面面相觑——嘿!这不是怪了?

窦占龙命伙计添柴,等汤二膀子一回来,赶紧蒸馍馍娃。店伙计应了一声跑出去抱柴,不一会儿空着手回来了,臊眉耷眼地跟窦占龙说:“客爷,今天撞邪了,只怕还是蒸不了馍馍娃!”姜小沫怒道:“你是成心给我们添堵吗?灶火不是热了吗?为什么还蒸不了?”说话就要拿掩身棒子打。店伙计一边躲一边叫屈:“我哪儿敢呀!小爷您自己看看去,柴房里的木柴全湿透了!”姜小沫忍无可忍:“口北风干物燥,又没下过雨闹过水,木柴怎么会是湿的?你自己浇的?”店伙计苦着脸说:“二位爷圣明,我们柴房有顶棚,下雨也淋不着,可我过去一抱,才发觉木柴从上到下都湿透了,还有股子臊气味儿,沾了我一身啊!不信您闻闻!”

姜小沫不信邪,拽着店伙计要去柴房看个究竟,就算木柴湿透了,趁着灶火还旺,烘一烘也就干了。窦占龙拦下他:“甭去了,那臊气哄哄的木柴,怎能拿来烧火做蒸食?”姜小沫也觉无奈,只好让店伙计出去买一趟。店伙计说:“二位爷,夜里哪有卖柴的?不行我去别家借一些?”窦占龙已然看出其中古怪,只怕店伙计去哪一家借,哪一家的木柴就是湿的,跑断了腿儿也没用,便吩咐伙计:“去把你们大掌柜请来。”店伙计嘴里应着,连跑带颠地去了,不一会儿引着汤老大进了屋。车马店掌柜整天跟赶路的牲口把式打交道,没多大架子,穿的戴的也不怎么讲究,顶多比店伙计立整点儿,见着窦占龙就作揖。窦占龙二话不说,掏出一张银票交给汤老大:“店主东,一千两银子买下你店里的桌椅板凳、家具摆设。凡是木器,全给我劈了当柴烧。”汤老大满头雾水,我店里的东西招你惹你了?听伙计一说才明白,还以为做梦呢。一千两银子啊!慢说买下车马店一堂破旧的木器,卸下大腿来烧火他也心甘情愿!当时跟苍蝇见了蜜似的,又叫过几个伙计帮忙,将客房里的桌椅板凳、脸盆架、顶门闩、拦门杠……这么说吧,除了房梁门窗铺板,能拆的木器全拆了,伙计们出来进去走马灯一般,全抬到灶房门口,“咔嚓咔嚓”劈成柴火棍儿,一摞摞地抱入灶房,转眼间堆成了一座小山。窦占龙暗暗点头,心说:“我倒要看看谁敢在我面前撒尿!”

灶前一通忙活,万事俱备,只等汤二爷这股子东风了。众人等来等去,却迟迟不见汤二膀子进门。车马店中的一干人等无不称奇,就冲汤二爷那个手气,到不了吃晚饭,他就输得只剩条裤子了,今天这是怎么了,大半夜的还不见回来?汤家大爷拿了窦占龙一千两银子,脸上有点儿挂不住了,叫伙计上宝局子把人揪回来。伙计一边乐着一边扭头往外走,前脚刚迈出门槛,又被窦占龙叫住了。窦占龙跟姜小沫耳语了几句,让他跟伙计同去。姜小沫派头儿挺足,挂着戏韵对伙计说了句:“头前带路!”说完一端架子,嘴里头打着家伙点儿,脚底下迈着四方步出了灶房。

汤二膀子耍钱的地方没多远,就在街对面儿,后窗户正冲着车马店的街门,当中隔着条不算宽的土路。口北的大小宝局子多如牛毛,为什么汤二膀子偏来这家耍呢?应了一句老言古语叫“远嫖近赌”,耍钱必须在家门口,输光了屁股好往家跑,逛妓院嫖堂子则是越远越好,否则出来进去的跟窑姐儿抬头不见低头见,那是打招呼还是不打招呼呢?

姜小沫按着窦占龙的吩咐,径直从街门出去,因为没出堡子,不必躲着盯梢的叫花子。他穿上团龙褂子,外罩一件破袄,由店伙计引着,来在宝局子门口,扯着脖子招呼:“汤二叔、汤二叔,回家蒸馍馍娃了!”连喊了三遍,随即回到灶房。

不到半盏茶的工夫,汤二膀子垂头丧气地回了大车店。此人三十来岁,中等个儿,白白净净胖胖乎乎,一张小圆脸,圆鼻子圆眼元宝耳朵,大冷的天只穿着一件单褂,一进门就抱怨:“今天奇了怪了,我本已输干玩净了,想不到刚出宝局子门儿,就在地上捡着块碎银子渣,拿回去接着耍,嘿!简直是有如神助一般,老子手气从来没这么好过,押一宝中一宝,那骰子就跟认识我似的,那真叫‘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本想一把全押了‘孤丁’,杀他们一个片甲不留,还没等开宝呢,也不知从哪儿来个倒霉孩子,站在宝局子后窗户下边‘汤二输、汤二输’地一通瞎喊,再没有这么晦气的了,让我这一宝输得体无完肤,赢回来的衣服又给扒走了,这不倒霉催的吗?”

姜小沫一脸坏笑:“二爷,我那是跟你客气呢!喊你‘叔’还喊出错来了?”汤二膀子得知是这个坏小子喊的,当时不依不饶,嚷嚷着让姜小沫赔钱。一旁的汤老大看不过去了,飞起一脚踹在兄弟屁股上,让他赶紧干活,自己揣着银票回去睡觉了。伙计则在一旁劝说汤二膀子:“这位财大气粗的客爷请您蒸馍馍娃,您多卖卖力气,人家一高兴多赏几个,不就有钱翻本了?”

钱压奴婢手,汤二膀子这路耍钱鬼最贪财,得知窦占龙出手就是一千两银子,知道有财神爷进门了,也就不敢再闹了。他嘴里仍不闲着,一边吩咐厨子打水和面,一边埋怨汤老大:“哥哥你真行,贪小钱误大事啊!房梁铺板还留着干什么?都给人家拆了,少说还能再对付二百两!‘省着省着,窟窿等着;费了费了,还倒对了’。如今知道你兄弟的本事了吧!”嘟嘟囔囔地接过面团,甩到面案上,两手按住了一通揉搓,鼓捣成两个白生生的人形,有胳膊有腿,有手有脚,一尺多长,圆滚滚胖墩墩。他又从怀里掏出个小木头盒,里面有一支一拃长的毛笔、几个小颜料罐,给两个馍馍娃描眉画眼,并排放到笼屉上。小火把水烧开,紧拉风箱扇旺火。不一会儿蒸得了,一掀锅盖麦香扑鼻,热气中就见两个馍馍娃睁开了眼,好似要从锅里蹦下来。端出馍馍娃晾凉了,汤二膀子又拿毛笔蘸上颜料,给馍馍娃涂金裹色。脖颈画上个金项圈,两条胳膊各画了一只金镯子,取一个“三环套月”的彩头,最后在眉心上点了颗美人痣,再放到盘中端过来,请二位客爷过目。姜小沫看罢一挑大拇指:“罢了,镇元大仙五庄观中的人参果也不过如此!”窦占龙也不住点头,额外多给银子,赏了汤二膀子和一众伙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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